周洪发,作为一个历史的过客,他已经匆匆地走完了他的场子。田常规听说周洪发出事,虽然痛惜,但并不十分震惊。修一条路,倒下几十名干部,盖一幢楼,翻了几十年稳坐的钓鱼船,这都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何况这周洪发,已经在南州这块土地上,盖了多少的房子,造了多少的大楼,早就有人预言周洪发会倒下,田常规也曾亲自敲过他的警钟,但都已经迟了,周洪发早已经陷了进去,他已经不能自拔了。田常规拉过他,扶过他,替他顶过风雨,但这些都无济于事了。周洪发案发,应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也是早晚的事,但田常规还是相当的担心,他担心曾经风云一时、建树不少的南州市房地产有限责任公司,会不会因为周洪发的倒塌而整个的兵败如山倒呢?
少了一个周洪发,还真能阻挡得了南州房地产业迅猛发展的脚步吗?田常规如此急不可待地要替周洪发找继任,与他平时稳扎稳打的作风也不相符合,是不是素有大将风度向来遇事不慌的田书记这回有一点杞人忧天、庸人自扰了呢?
田常规知道,自己事先没有和任何人商量、连一丝口风也没有透,就找万丽谈话,这一招,必定引来大家的关注和猜测。
但是万丽还是去抓起了电话,不知为什么,她感觉这个电话有点特别,一秒钟以后,万丽就证实了自己的感觉。电话是市委书记田常规打来的。田常规说,是万区长吗?我田常规。万丽心里猛地跳了一下,一时间还有点不敢相信是田常规,但嘴上赶紧说,是田书记?我是万丽。田常规“呵呵”了一下,说,万区长,今天是周末吧,你有没有别的安排?万丽不假思索就说,田书记,我没有安排。田常规又是“呵呵”一笑,说,万区长,我的问题本来是多此一举,你的回答更是此地无银,我就不跟你兜圈了啦,你立刻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万丽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想再多问一句什么,却是问不出来,话也堵在嗓子眼上,上下一夹攻,气都憋住了。田常规也没有再说什么,电话就断了,听着话筒里“嘟嘟嘟”的忙音,万丽的心乱成一团,市委一把手,这时候找她谈话,会是什么事情,万丽在机关工作多年,早已谙熟机关工作的特点,她的脑海里,立刻跳出四个字:工作调动。
万丽匆匆地上楼,到了秘书小邢的办公室,小邢正在等她,只说了一声万区长来了,就再也没有别的话,抓起电话拨到田常规办公室,说,田书记,万区长到了。田常规说,请她过来吧。小邢仍然无声,引着万丽来到田常规办公室,田常规已经迎了过来,握了握手,简洁地说,万区长,来了,坐。万丽以为田常规还会打一两句哈哈的,像刚才通电话那样,但当她一旦发现田常规已经没有了客套,细心敏感的万丽就预料到,今天的事情非同寻常,田常规很急。果然,等小邢给万丽泡了茶,退出去以后,田常规就说了,万区长,周洪发被双规了。一向说话干脆不拖泥带水的田常规却又补了一句,一个小时前得到的消息。
万丽在一瞬间就明白了。
但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她的亢奋的情绪低落下去了,一颗悬挂着的心,也“咯噔”一下掉了下去,毫无疑问,田常规是要她去接任周洪发,这是大老板亲自点了她的将,按说是一种荣耀,一种特殊的待遇,但是这一个挪动,却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首先不是提拔,万丽当区长,已经是正处级,提,就要提到副厅级了,刚才在来的路上,万丽也曾经拿市里有可能的副厅级的位子都想了一遍,虽然没有摸着头绪,但是想一想也觉得颇有信心,以万丽的年龄、经历,工作表现和能力,应该不会是平调,更何况,万丽在正处级的位子也已经坐了几年了,这时候调动,平调的可能就更小。
本来万丽的仕途基本上是可以预料的,她今年刚满四十,在正处的位子上,虽然不算最年轻,但也属于年轻的军团,再干一两年,如果机遇好,四套班子里,需要年轻的女干部,就有她的可能,尤其是市政府那一头,她是当过区长的,有实干的经验,可能性会更大一点。但是现在情况出现了意料不到的转折,万丽非常明白,如果她到了周洪发的位子上,她的仕途将是不可预料的了。
再想具体一点,周洪发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可不是一天两天积累下来的,现在尚不知他给公司留下了多么大的窟窿,但推想起来,这窟窿绝对小不到哪里去。说一个人走了,一个单位就垮,多半是因为这个人早就把单位搞垮了,只是先前没有暴露而已。周洪发留下的麻烦不会小,替他收拾烂摊子的人,这日子能好过吗?
万丽在短短的时间内,能把这些利弊一一想过来,但在最后的时刻她是非常清醒极其明智的:大老板点她的将,到哪里她也得高高兴兴地去。
万丽的想法,逃不过田常规的眼睛,当然,即便田常规闭着眼睛,这些干部的心思,他又何尝不知,哪个干部心里没有小算盘,哪个干部肚里没有个小九九,这都正常,田常规只是因为他在南州的干部面前,就显得大度了,他要是到了省委书记或中央领导面前,不也一样得转上自己的小九九吗?
所以田常规尽管可以洞察万丽的心思,却没有一点点责怪她的意思,他也知道自己不必多说什么,也不必做什么思想工作,动员什么,像万丽这样的干部,早就具备了相当好的干部素质,所以,田常规换了一个方向,说,万丽,你可能不清楚我为什么这么急。坐在沙发上的万丽略微地欠了欠身体,在有意无意中让身体再侧过来,更对着田常规一点,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等待着田书记的下文。田常规稍稍停顿了一下,才说,中央刚刚下了文件,最近全国各地,拆迁户自焚的事件频繁发生,影响很大,中央十分重视……今天下午,省委王书记分别给各市打了电话,直接传达了中央的精神。万丽又点了点头,她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这不是她说话的时候。田常规并没有具体解释中央的精神是什么,但万丽应该能够想得到,毕竟在机关工作了这么多年,政治上的敏锐她不缺少,也绝不亚于那些嗅觉灵敏的男同志,田常规的谈话还刚刚开始,万丽就已经多多少少明白了他大半的心思。
作为政府的一个企业,作为政府的房地产公司,一方面,要参与残酷无情的市场竞争,另一方面,政府在房产业上要做的一些亲民、安民、抚民行为,也要通过她来实施,比如一些利润微薄,甚至无利可图的安居工程、定销商品房,哪个投资商肯做?
万丽深深知道,这可是一个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活啊。
既然田常规是了解万丽的,他就不必和万丽多说什么,所以,此时此刻,谈话还刚刚开始,田常规的思路却已经跳跃过前面的程序,直接进入具体操作的步骤了,说,万丽,我初步考虑,将公司从房产局脱出来,直接到政府,换一块牌子,名字可以考虑一下,我认为,也不必含含糊糊的叫什么综合开发有限公司之类,干脆就气派大一点,就叫集团公司。田常规的用心,是显而易见的,本来周洪发的房地产公司和市房产局虽是两块牌子,两个平级的单位,但行政上却一直还是一个班子,公司归属房产局管理,分离出来,无疑是为了给万丽更大的权力,更多的自由,当然,最终的目的是要万丽干更多的事情。
虽然田书记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但万丽还是小心地问了一下:那,与房产局的关系——田常规毫不犹豫地说,那就是彻底脱钩,没有关系了。
田常规把万丽放到这个位子上,无疑他是看好万丽的,是看重万丽的,他也明白,从职务上讲,从工作性质上讲,虽然有点委屈了万丽,但是万丽应该承受得起这点委屈。
田常规接下来谈的内容,更是万丽所料不及的,田常规说,万丽——他忽然笑了一下,说,是不是应该早点到位,就称万总了,这也算做思想上心理上抢先到位吧。万丽也跟着笑了一笑,但仍然不便多说什么。田常规继续道,从明年起,南州的交通,要来一个彻底的大改变,不仅几条主干道要拓宽、要建环城的高架桥、城乡接合部的立交、轻轨也要列入规划,要给它考虑位子了,那天我和江市长一起排了排,半年后,南州同时有八条路的工程要上马。万丽点了点头,她知道,修路意味着拆迁,拆迁意味着安置,安置的任务,艰巨而沉重。果然,田常规单刀直入地说,你要在三年之内,保证我四十万平方米的定销房。万丽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得脱口问,多少?田常规又说了一遍,四十万。
万丽心里,倒抽了一口冷气。田常规毫不留情地说,而且,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你,我只有一个东西给你,就是这个位子。你也知道,政府划拨土地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哪怕是定销房用地也不行,所以,我给你的,除了这个位子,其他的,一寸地,一分钱,一块砖,都得靠你自己去挣。田常规说过后,看着万丽的反应,万丽很想点点头,但是她觉得自己的脑袋特别的沉重,想点也点不起来。而且——田常规又说了一个而且,在每一个“而且”之后,都是给万丽的肩上再加一点分量:要三方满意,拆迁户满意,我要满意,还有,你自己也要满意。田常规说话间,拉开了抽屉,从里边拿出一份材料,放到万丽面前,万丽一看,是一份内参,上面有个标题:《南州市首批定销房质量遭到入住户质疑》副标题是:定销房=问题房?“问题房”三个字和那个问号的字体特意换上又大又黑的字体,显得十分醒目。田常规说,这批定销房,当初市委市政府是下了大决心的,是相当重视的,专门划出地块,政策上也给了许多优惠,但是结果却很不理想,难怪周洪发当时死活不肯接,硬推给了唯守集团。
一瞬间,万丽心里委屈起来,为什么周洪发可以拒接定销房,而她就不可以?
但万丽又是不能有委屈的,她只有无条件接受的份儿,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哪怕她是个女同志,哪怕她会哭鼻子,都无济于事,她得和男同志一样,承受她所需要承受的一切。
万丽终于说话了,这是她坐到田常规办公室后,说的第一句实在的话,也是第一句有内容的话,她说,田书记,我得以房养房。田常规一听,立刻“哈哈哈”地笑起来,说,当然得以房养房,你房地产公司,不以房养房,以什么养房?在田常规的笑声中,万丽甚至有点难为情起来,为自己刚才一瞬间感觉到的委屈,田常规不会让她受委屈,堤内损失堤外补,万丽如果连这一点信心都没有,田常规怎么还会点她的将?
从田常规办公室出来,坐电梯下到一楼。在电梯平稳往下降的过程中,万丽眼睛盯着跳动的数字,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突然,田常规和她的谈话,哪里是什么征求意见,哪里是什么初步考虑,在短短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已经迅速地从工作的调动进入了调动后的工作,任万丽的思维有多么的敏锐,适应性有多么的强,如此快速的换位思考,对她来说,也像是刚刚打了一场激烈的肉搏战,歇下来的时候,得喘一口气了。
万丽出了办公大楼,上了车,没有说话,仍有点发闷,小江便耐心地等着,过了一会儿,万丽似乎才回过神来,说,小江,到南星大酒店。话说出来,却犹豫了一下,又说,快八点了,李秋那边不会已经结束吧?小江试探着说,要不,过去看一看?万丽点了点头。虽然她是坐在后座上,但是小江能够感觉出她在点头,车子就开起来,往李秋的喜宴上去。一上车,或者说还没有上车,只是一看到自己的车,一看到小江,万丽的情绪就已经稳定了一些,车开动以后,万丽的心更是渐渐地平和下来,突如其来的工作调动问题,田常规的字字句句,占据了她整个的身心,她面临的是她人生中的一件非常大的事件,利弊得失,她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想得十分的清楚了,但是无论如何,无论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无论是得大于失还是失大于得,万丽清楚地知道,她无可选择,她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大老板看中了她,她不能说不,如果她说了不,今后恐怕很难再有她的大舞台。
一路上,万丽硬是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和不稳定的情绪扫尽,一会儿,到了李秋的婚宴上,她得装成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今天这个夜晚,和平常的每一个夜晚都是一样的。
万丽到南星大酒店的时候,迎面就碰上了伊豆豆。此时的伊豆豆,已经在这个市属企业干了两年副总了。两年前,也不知为什么,在行管局当办公室主任干得好好的,伊豆豆却忽然提出来要走,谁劝也没有用,非走不可,局里也拿她没办法,最后只得尊重她自己的想法,让她到行管局下属的这个南星大酒店当了副总。南星大酒店是个副处级的部门,伊豆豆是正科级,到这个副处单位当副手,既不吃亏,也没占便宜。大家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为什么要走,只以为这个女同志个性天生如此,猢狲屁股坐不定,但无论如何,频繁主动要求调动工作,是不利于一个人的成长进步的。机关干部中,一屁股坐下去就再不动弹的也大有人在,只要组织不动,他自己是坚决不会动的。
伊豆豆到南星大酒店后不久,伊豆豆原来的上司、行管局的副局长老秦就兼任了酒店总经理,再次做了伊豆豆的顶头上司。
这会儿伊豆豆看到万丽从车上下来,两眼直盯着她,好像要看出个究竟来,万丽毕竟心里有事,赶紧回避了伊豆豆注视,就见老秦急急地追了出来,他好像是追着伊豆豆来的,一路带着小跑,走近的时候,还喘着气,虽然看见了万丽,但好像没有看见,眼睛只是盯着伊豆豆,说,伊总,伊总——伊豆豆却有点爱答不理地横了他一眼,打断他说,不用这么大声,我听得见。老秦就不说话了,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伊豆豆,好像她是他的上司,他正等着她下命令让他干什么呢,也果然,伊豆豆说,喂,你脑子有没有问题,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今天的鲜榨果汁,品种要多一点,别老是老三样,西瓜、黄瓜、橙汁,就不能有点新鲜货,丢不丢人——老秦结巴着说,可是,可是,可是陈局长她——那伊总你看,现在再增加,行吗?伊豆豆说,现在?你还不如等宴会结束了呢。想想不解气,又说,喂,你怎么样样事情要问我,你老总还是我老总?老秦说,那,因为你,因为你比较、比较那个什么——时尚,我比较老土的——伊豆豆“扑哧”一笑,说,知道就好。老秦就走开了,果然走到餐厅里边的厨房去了,万丽忍不住说,伊豆豆,你真欺负老实人啊。伊豆豆撇了撇嘴,“哼”了一声,却没有说话,万丽听得出,伊豆豆不是哼她,而是哼老秦的。万丽说,你也真够戗,叫一个老总,去管榨果汁,人家好歹也是处级干部,你也太——话没说完,李秋和平原已经出来,把万丽迎进了大厅。
万丽先闷头闷脑地罚了几杯酒,才被大家放过,坐下来,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见到了好些熟人,其中就有余建芳。万丽已经好些年没见到余建芳了,余建芳从南州市委宣传部回元和县后,先是宣传部副部长,后来又当了好些年宣传部长,前不久,到了县政府,当了分管经济工作的副县长。好些年过去了,她一点也不见老,仍是当年的形象,即使是来喝喜酒,也仍然穿得很老土,发型也仍然是老式的。万丽一见之下,不由得脱口说,余建芳,你一点也没有变啊。余建芳笑笑说,我小时候就听大人说,美人易老,长得丑的人,不容易老嘛。伊豆豆不服了,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都老了,就你不老。余建芳说,我是说你吗,你觉得自己是美人吗?倒把伊豆豆闹了个大红脸,就厚着脸皮说,是呀,真正的大美人还没开口说话呢。
大家知道她说的是陈佳。陈佳始终沉稳地微笑着,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她的风度。
几年前,陈佳调到老干部局后,工作十分出色,上上下下早就有意思提她到副局长的位子上,组织部研究干部的时候,有位新来的分管干部处的副部长随手翻了翻陈佳的材料,有些奇怪地说,咦,未婚?这位女同志,快四十岁了,还没有结婚呀?就这一句话,使大家都愣了一愣。本来提一个副局长,也不是什么大难题,再说陈佳的条件也都是无可挑剔的,无论从学历,从工作能力,从群众关系,从老干部对她的反映,从其他方方面面看,陈佳提副局长都应该是无可争议的事情,但偏偏这位副部长这时候说了这么一句话,他新来乍到,根本就不认得陈佳,更别说对提陈佳有什么不同的意见,完全只是看材料时随口一说而已。大家在愣了片刻之后,有位同志含糊地说了一句,是呀,陈佳条件很不错的嘛,也搞不懂她。另一位同志笑了笑说,正因为条件好,可能眼界就比较高吧。大家都笑了笑,干部处一处施处长说,今天要讨论的同志比较多,要不陈佳先放一放,等会儿再议。就这样放了一放,就放过一次机会。本来什么事情也没有,新来的副部长从农村基层上来,可能没大见过四十岁还没有结婚的女干部,也只是一时好奇,多了一句嘴,并没有任何倾向性,但是这一次提陈佳的事情就这么耽搁了。
那还是闻舒当书记的时候,这段故事在机关里传出来了,陈佳自己倒还沉得住气,但是几位特别喜欢陈佳的德高望重的老干部气不过,跑到闻舒办公室,说了一些很不中听的话。事后闻舒向组织部了解情况,不找部长副部长,直接找到施处长,施处长见闻书记亲自过问,不敢胡乱应付,只得说了实情,闻舒一听,也生气了,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女同志不结婚,是不能提拔的理由吗?施处长冤得很,说,闻书记,情况不是这样的,不是因为她没结婚,只是那一天要讨论的人比较多,陈佳就先搁了一下,可是后来就来不及讨论了,本来是打算等下一次提出来讨论的,可几位老领导性子也太急——闻舒说,老领导急,你们就不急,你们对自己的提拔也是这么不用心不着急的吗?施处长说,好,好,闻书记,我们这个星期就安排时间研究。哪料这一下闻舒更冒火了,毫不客气地说,施处长,我简直怀疑你有没有水平有没有资格当这个干部处处长,难道你们考查和提拔干部,是根据某个人或某几个人的意志行事的吗?老领导性急,是他们对陈佳的厚爱,我今天来了解情况,是对你们工作的调查,与什么时候再研究干部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我今天电话一来,你们明天就研究讨论,后天就公布出来,那你们这组织部,你这个干部处干脆姓闻算了,也用不着你们这么多人天天在那里上班下班了。一番话把施处长训得完全不分东南西北了,不知道闻舒到底是要提拔陈佳还是不要提拔陈佳。
当时伊豆豆和万丽议论陈佳这事情,万丽不由得脱口说,别说施处长,换了我,我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提了。伊豆豆说,陈佳恐怕黄了,至少又得熬上一阵了,你想,如果马上提了,等于是被老干部骂出来的,而且,这可不是骂的别人,骂的是闻舒啊,老干部虽然高兴了,但闻舒的脸往哪里放?万丽说,闻书记的胸怀还是足够宽广的。伊豆豆说,胸怀再宽广也没有用,这不是胸怀问题,这是一个不能突破的口子,这件事情上让了步,以后无论老干部小干部,都去效仿,闻舒还有什么威信可言?果然不出伊豆豆所料,下一次研究干部前一天,组织部把陈佳的材料退回了老干部局,让补充新内容,等老干部局赶紧补了新材料送上去,第二次的讨论已经结束了。
陈佳的婚姻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是机关的中心话题,也算是老大难问题了。但就在那个故事传出后不久,陈佳的老大难很轻易地就解决了,她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确定了恋爱对象,又在更短的时间内,举办了婚礼,一切也就风平浪静了。
紧接着,闻书记调动了,田常规来当书记,陈佳很快就提了副局长。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陈佳的工作更出色,背靠“老干部”这棵大树,得着了充分的滋养,在短短的不到两年时间里,她在老干部局从第五副局长上升到了第一副局长,因为正局长是个好好先生,不怎么管事,也不爱管事,所以大家都知道,如今市老干部局真正的大权是握在陈佳手里的。只是从陈佳的外表看起来,一点都看不出她是一位大权在握的女同志。
余建芳和伊豆豆她们说笑的时候,万丽向李秋打听她的新房在哪里?李秋说,是周洪发给弄的,青萍园小区。万丽一听到“周洪发”三个字,心里顿时一紧,旁边的伊豆豆更是“啊呀”了一声。因为她这“啊呀”一声又尖厉又奇怪,大家都回头去看她。伊豆豆明显地愣了一下,才说,刚才,我接到一个电话,周洪发进去了。一刹那间,所有正在说话、正在议论青萍园高档小区的人,全都停了下来,本来闹哄哄的席上,由于突然的安静,便显得格外的冷,气氛都像是被冰冻了。好像周洪发,是他们的一个家人,一个亲戚,一个要好的朋友,至少也是关系密切的人物,伊豆豆的话,击中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心脏,他们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异常,或者是加快了,快得几乎不能承受了,或者是慢了下来,慢得似乎要停止了。
其实机关里早就有人预言周洪发要出事,大家似乎都应该有思想准备和心理准备,但等到周洪发真的出事了,大家还是被震惊了,是人人自危,还是兔死狐悲?过了好一阵子,有谁问了一句多余的话:什么时候?伊豆豆说,今天下午。经过这一问一答后,又没有声音了。这时候,有一个人的手机响了起来,铃声特别的清脆响亮,他接了手机“喂”了一声,就开始往旁边走,很明显,他的通话,不愿意被在场的人听到。
接电话的是市委组织部干部一处的副处长老吴,万丽下意识地盯着他走开去的背影,不知为什么,万丽的心头,瞬间竟弥漫起一种感觉:这个电话与她有关。老吴接过电话,重新回过来,他看了万丽一眼,没有说话。
万丽的预感是准确的。
田常规那边,工作都已经做起来了,连夜,组织部干部处就要整理万丽的材料了,如果不是因为明后天是双休日,说不定明天一早,任命就已经下来了。
任命一下来,万丽就要到房产公司上班,坐到周洪发的那张老板桌上去了。
其实,即便是双休日,但在这一个周末的夜晚,万丽将要接替周洪发的消息,也同样会以最快的速度传开去。
万丽知道,不等她到家,就会有性急的电话追过来了。
李秋是市财政局经济建设处的处长,虽是一位弱小的女同志,一把铁算盘却非常厉害,有个外号叫蜘蛛精。李秋很瘦,尤其是两只手,瘦得几乎脱了手形,伸出来,活像只尖利的爪子,而李秋这手,平时不轻易露面,一旦事情决定了,她的手就出来了,习惯性地往桌上一扣,就一语定乾坤:就这样了。时间长了,大家都熟悉了李秋的习惯,有的时候,李秋连那句话都不用说,只要将自己这只尖长的手往桌上一压,那一位最终没有算得过李秋的某同志,心里就彻底地“咯噔”一下,知道玩完了。我的妈,那手,简直就是蜘蛛精的爪子呀,有一个同志事后很久还心有余悸地说。就这样,蜘蛛精的外号就叫开来了,李秋自己也知道,但并不气恼,手还是照伸,绝话还是照说,一点都不在意,倒是那些心怀鬼胎的对手们,在李秋伸出手来的时候,虽然知道自己的努力又泡汤了,但因为看到了传说中的蜘蛛精爪子,好歹也算找回一点安慰。有人甚至还下意识地看看李秋的脸,看她怎么认识和看待自己的爪子,但是他们从李秋的脸上,始终只能看出两个字:不行。据说有一回某局的行政科科长在无所不用其极之后见李秋仍然无动于衷,某科长终于急了,念道,李秋啊李秋,你千算万算又是何苦来着?李秋说,你什么意思?某科长倒有点怯了,本来都想把到嘴的话咽下去了,但李秋偏偏还咄咄逼人,我才不管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我也要跟你算清这笔账,某科长气道:算吧算吧,你千算万算,连自己的婚姻都没有算好,还算个什么头啊?李秋当堂号啕大哭,那正是她和前夫关系最黑暗的阶段,但是这一次的哭,是空前绝后的,是李秋这半辈子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公开亮相,在此之前和从此以后,李秋都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李秋的丈夫是个花花公子,到处拈花惹草,但脾气极好,每次李秋兴师问罪,他总是低头哈腰,忙不迭地检讨,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口头保证书面检查不知做了多少回,但老习惯坚决不改。他虽然不在机关工作,但这事情在机关里传得到处都是,包括李秋丈夫跟人偷情的种种劣迹丑行,被机关上下传得神乎其神,虽然没人胆敢当面告诉李秋,但李秋是何等聪明之人,心里明镜似的,只是因为要面子,只能大把大把的眼泪往肚里流,在机关每一个人的眼里心中,李秋都是一个坚强的女性。能把李秋气哭了,这位某科长倒也在机关里风光了一阵,虽然事后向李秋口头检讨,但那口气却绝对是胜利者的口气,不过李秋那天也不曾失败,她是另一个胜利者,她露出难得的微笑,握着某科长的手,真诚地说,谢谢你的提醒,谢谢你的推动力。某科长目瞪口呆,后来方才知道,就是在他一气之下攻击了李秋之后,李秋才下决心离婚,不再拖泥带水,与过去彻底地告别。那个某局的行政科科长叫平原,几年后调了一个部门,后来提拔当上副局长,再后来,他的名字竟然写到了李秋的结婚请柬上,即将成为李秋的第二任丈夫了。
万丽望着季主任下楼去的背影,心里不免有些说不清的滋味,如果她不是季主任的区长,而反过来是他手下的一个工作人员,此时的季主任,废话一定不会少,只是万丽听不到那些让女人满足虚荣心的废话。万丽进办公室后,头一件事就是打开文件柜,她的镜子就安在这里,很隐蔽的,除了季主任和机要员小婷,区政府机关大概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因为改变了发型而一直没有踏实的心,现在在这扇镜子面前,总算是安定下来了,她心情愉快地接受了自己的新发型,又简单地化了点淡妆,收拾停当,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了。
田常规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就是要大家知道,大老板他,对周洪发抛下的这个单位,是看得很重的,是要亲自过问、亲自安排的。
这些想法,只是在田常规的脑海里。此时此刻,坐在车上胡想乱想的万丽,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但是等一会儿,只要她一见田常规,只要田常规一开口,万丽立刻就能体会到田常规的这许多想法了。
万丽是在那年五艺节期间,开始和李秋打交道的,她吃过李秋不少苦头,领教了李秋的许多招数,也体会过李秋的种种难处。在财政局工作十多年,李秋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在机关里很少和别人说得上话,好像天下所有的人,都随时准备着给她下套子呢。许多人因为李秋的偏激看法而远离李秋,但是李秋和万丽却不打不成交,在一次次的尖锐交锋之后,她们成了好朋友。
眼睛一眨,一个月就过去了。今天万丽来上班,看看台历上的日程安排,才想起今天就是李秋的大喜日子。下午的区长办公会议万丽压缩了时间和内容,早早就结束了。然后到区政府附近的一家美容美发店做了头,听从了理发师的建议,将发型改了一下,在美容店的镜子里,万丽自我感觉不错。但从理发店出来,她又回办公室,说实在的,她不大敢相信美容店的镜子,甚至也不敢相信外面的每一面镜子,就像她从来不敢太相信别人对她评价一样,因为她总是不能确定,那里边的她,是不是真实的她,好像只有在自己的镜子面前,她才知道那个是真正的她,心里才会有踏实可靠的感觉。
再退一步说,即使是平调,平的中间也还会有些微的上下,比如同样的局长,也有不一样的分量。往往一个干部,干出动静来,就会受到注意,就有提拔的希望,但是动静也不是想有就能有的,在有些位子上,你再怎么闹,也闹不出个动静来。
所以说,平调平调,哪里又有真正的绝对的“平”?更何况,从市区最大的一个区的区长位子上,调动到房产公司,这两个砝码的重量更分明是不等的,别人再怎么说等,也是不等的。
就在万丽起身要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办公桌上那台红色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万丽的心里,瞬间就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这时候了,已过了下班时间,谁还会往她的办公室打电话?
万丽稍一犹豫,她怕有什么不好推托的事情找上门来,比如临时来了客人要作陪,或者区里哪个地方出了点什么事情要她亲自到场等等,这样她就无法参加李秋的婚宴了,万丽在片刻间曾经想不去接那个电话了,有重要的事情,自会打到她手机上,只要打到她手机上,她就掌握了主动权,至少可以见机行事、酌情处理,想推托的可以推托,可以说自己已经到了什么什么地方,正在参加什么什么活动等等,当然这样的谎话不能老是重复,重复多了,自己也会搞糊涂,机关里就曾经有这么个同志,谎都成了山,别人打他手机,问他在哪里,他必定是瞎说八道一通,后来竟养成了习惯,一回有人打到他家的电话上,问他在哪里,他接了电话,说自己正在省里开会呢,打电话找他的人“噢”了一声就挂了电话,双方竟然都没有觉察出哪里出了错,事后回想起来,才大笑了一通。
但是别说万丽猜不到田常规要挪她到哪个位子上,就是田常规自己,也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地考虑周全,从得到周洪发出事的消息,到证实周洪发已经被省纪委双规,再考虑周洪发的继任问题,再到万丽这个名字从脑海中跳了出来,仅仅只有一个小时时间。在这一个小时里,曾经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形象,以及田常规对他们的印象和认识,纷纷拥挤到他的脑海里,挤成了一团,乱成了一团,田常规梳理着,渐渐的,渐渐的,纷乱的脑海清晰起来,万丽跑了出来,她是应运而生的。
万丽的经验和聪明才智已经仅此为止了,下面的事情,她一点都摸不着头脑,猜不着边际,如果是跟工作有关,为什么这么突然,突然的调动,调到哪里,是平级调动,还是越级提拔,等等等等,因为事先没有一点点风声,万丽根本无从猜起,一边心里乱糟糟的,一边急急地出了门,司机小江在车上等着她,万丽一上车,就赶紧说,小江,到市委。小江有些奇怪地问了一声,喜宴不是南星大酒店吗?万丽只说了“不是”两个字,就再也没有下文。小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做领导司机的,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自己心里得有数,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更得弄明白了,没有领导会喜欢嘴碎的司机,所以,即使平时好说话,在领导面前,也得咬紧了牙关,闭上你的臭嘴,小江年纪虽然不大,但在区机关也开车多年,能够熬到当上驾驶班长,给区政府的一把手开车,也是不容易的事情,他得继续奉行他的行为准则。万丽一路都没有说一句话,小江也紧闭着嘴,车子直往市委开去。
万丽的猜测没有错,田常规是要挪她的位子了。
但万丽又是不能有委屈的,她只有无条件接受的份儿,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哪怕她是个女同志,哪怕她会哭鼻子,都无济于事,她得和男同志一样,承受她所需要承受的一切。
一个月前,万丽收到李秋的结婚请柬时,就随手在工作台历上记下了这个日子,然后就把这个事情丢在一边了。
其实,有时候万丽也会想,说到底,镜子里的自己都不是真正的自己,无论是美容店的镜子,还是自己家里的镜子,但是女人还总是那么精心地挑选镜子,对镜子是那么的挑剔,要求是那么的高,有时候,甚至都有些古怪了,万丽上大学时,一个女同学曾经告诉过万丽,她妈妈的镜子,常年都是被灰尘蒙着的,小的时候,她不能明白这是为什么,还以为妈妈工作太忙,没时间收拾呢,有一次她把妈妈镜子上的灰擦掉了,以为妈妈会高兴,会夸她,结果却被妈妈骂了一顿,叫她以后别碰乱妈妈的镜子,后来她长大了,才慢慢地知道了,妈妈因皮肤比较黑,镜子蒙了灰,照起来就不那么的清晰,不那么逼真了。万丽还曾经读到过这样的一篇文章,说:似乎女人很缺乏自信,镜子是女人评判自己的一种依据,女人其实也知道无论是谁的镜子,照出来的都是一个假我,奇怪的是,女人都希望这个假我比真我更美些,女人心甘情愿被骗,女人自己骗自己,然后女人就有了自信。这也挺好,不必勉强女人清醒、并且深刻得像个哲学家,对着镜子里的美丽的假我呸一声,说:你是假的。女人完全不必这样。女人愿意骗自己就让她们骗去,女人不是别的,是自然,女人骗自己,也是自然。
万丽回来的时候,政府办公室季主任夹着包正要走,看到万区长又急匆匆地回来了,不由得吓了一跳,说,区长,怎么啦?万丽笑了笑说,没事,你走吧。季主任迟疑了一下。季主任是个细心的男人,这是做一个办公室主任所必备的条件。他早已经注意到了万丽的新发型,只是没有说话。其实他是很想说点什么的,他也知道这时候万丽是希望他说点什么的,但他到底没有说出来,万丽毕竟是他的顶头上司。他这个区政府办公室主任,是跟着万丽这个区长一起到位的,算起来也快有两年了。近两年的时间,让季主任深明了一个道理:在万区长面前,有玩笑也不要随便开,有恭维也不要随便说,有什么想法尽管放在心里,万区长能够看见。所以,从这一点上说,季主任又具备了当一个办公室主任所必需的另一个条件:小心谨慎。但是季主任也不会完全无所作为,他让自己的眼光在万区长的新发型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他知道,这已经足够了。季主任在瞬间产生的这么些想法,万丽又何尝不知。区政府机关里,有不少人觉得季主任工于心计了一点,但万丽还是觉得他是个很合适的办公室主任,万丽深深知道,要将千头万绪的复杂的工作安排得头头是道,没有心计的人是做不成的。只是,季主任虽然用心,也虽然机灵,但他有时候也会忽视另一个明摆着的、却又是常常被大家都忽略了的事实:万区长是个女同志,而且是个正在努力抓住年轻的尾巴的女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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