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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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更加鄙视了,“那些人?哪里是去哭人的,那是去哭钱的。洪水一来,煤老板破产的跑产跑路的跑路,那些哭丧的娘们儿要么是煤老板的老婆,要么是工人的老婆,不哭怎么让你们可怜他?不哭怎么要工钱?” WWw.5Wx.ORG

    于是仨人出来去找工友们打听,刚好找到一个跟老头儿轮班的打更人,得到的答案却是:早一个星期前发了工资,老头儿从那天起就没回来过。

    仨人又再出来,各自琢磨:

    “放你娘的狗臭屁!”程悍怒骂,“别在这儿发呆,去搜救站找找先。”

    辛福有表示不赞同:“镇上的小混混这么多,老头儿年纪又大,不抢白不抢。”

    关青听辛福有这么一说,立刻满怀希望地看向程悍,要说小混混,那没有一个是程悍不知道的,谁最有这个嫌疑,保管他最清楚。

    可程悍站在原地眼珠转啊转,不知想到什么,眼神益发瘆人,他直勾勾盯着关青,问:

    “那你那俩哥呢?他们知道么?”

    关青被问的心头一惊,“应该......是知道的。”

    辛福有等的焦躁不安,催促到:“你到底想说什么呀,跟那俩畜生有个屁的关系!”

    程悍眯着眼,“老头儿一发工资就失踪了,那娘们儿还要指着老头儿赚钱,肯定没嫌疑。但那俩小畜生呢?井口给老头儿发工资的时间跟下井工人不是同一天,老头儿又不可能把钱贴脑门儿上让人知道,怎么就那么巧?谁能知道老头儿那天发工资?老头儿又没跟人结仇,要不是为了钱,谁会为难一个老头儿?”

    关青还没等反应,辛福有反倒被程悍的推测惊出一身冷汗,

    “不…不会吧?那毕竟是他们后爹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程悍也不浪费口舌,直接决定:“走,先找到他们再说。”

    《项塔兰》里有大概这么一句话:人靠说谎生活,对别人说谎要比对别人讲实话容易,对自己说谎,要比对别人说谎更容易。

    关青虽然还在怀疑程悍的推测,但实际上他心里已经知道程悍是对的。

    他们仨人跟着程悍辗转多处,最终来到一栋小楼,直奔其中一户人家,程悍敲开门,大步流星走进屋去。

    大白天这小屋里遮的乌漆麻黑,空留一盏地灯,一张残破的小桌上摆着几个插着吸管的塑料瓶,旁边散落着几片锡纸和零星的粉末。那兄弟俩一个瘫在沙发上,一个缩在墙角,缩在墙角的那个半张着嘴,嘴角一片流涎。

    程悍见状没有一句废话,直接薅起墙角那人的头发,几步拖到洗手间,“扑通”一声摁到马桶里。

    两三秒过后,那人在开始手脚并用地扑腾。

    程悍于是把他拎起来,恶声问:“你把老头儿藏哪儿了?”

    那人呛的直咳,眼睛却只睁开条缝。程悍又一猛子给他按下去,这回足按了近一分钟,给那人按在马桶上死命挣扎,才拎起来两记铁拳抡下去,又甩到地上,照着肚子狠踹,“醒了没?醒过来!”

    只要他不吭声,程悍就是揍,把个他能够到的东西全砸在那废物身上,那架势就差上牙咬了。

    程悍打得直喘粗气,最后一脚蹬在那人太阳穴上,

    “醒了么?”

    那人气若游丝的点点头。

    “老头儿你藏哪儿了?”

    “哪个老头儿?”

    程悍脚下使力,他穿一双皮鞋,碾得那人脸都快成片儿了,旁人甚至能听到牙裂的声音,嘴里鼻孔一个劲儿往外冒血。

    “关爱国,你后爸,你把他藏哪儿了?”

    那人终于扛不住打,磕绊道:“后山…我家后山山头儿的那个仓房里。”

    仨人几乎是一路狂奔找到那个仓房,好在这山头地势够高,丝毫没受洪水腐蚀。但连日多雨已把那仓房的木板泡的腐烂不堪。

    那木板浸了水更加坚韧,从门外挂一道拳头大的大锁,除了木板间的缝隙,简直密不透风。

    他们仨轮换着拿石头砸那锁头,砸得满手是血,最后仨人又铆足劲儿使劲撞门,关青扑在门上急的直喊:

    “爸,爸?你在里面吗?你应我一声,吱一声!”

    最后辛福有找到一块大石头,仨人合力才勉强抬起,几近青筋爆裂,终于砸出一个豁口。

    就着那阴惨惨的天光,看到老头儿在里面的情形,关青和辛福有当即就哭出声,程悍目眦欲裂,恨得眼眶快要滴出血来。

    老头儿已近油灭灯枯,吊着那一口若有若无的气,脸上瘦的沟壑纵深,浑身泥垢,无意识地张着嘴,活脱脱一濒死的老狗,吓人的凄惨。

    辛福有把老头儿抬到关青背上,关青刚走了没两步腿就直打哆嗦差点儿跪下,被程悍一把推开,

    “起开!有子,你快去医院让他们准备救人。”

    辛福有一迭声应下跑了。

    程悍背着老头儿,老头儿已瘦的就剩把骨头,按照程悍的体格,这点儿重量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但那天他却觉得背上如负千斤,每走一步就重一分,老头儿的手虚空垂着,老头儿的呼气声像高压锅打开的气阀阀门,整个从肺里线似的往外挤,呼...呼…他真害怕这阀门不知什么时候就歇了,气儿就断了!

    而关青跟在后面,一会儿瞧着他苟延残喘的爸,一会儿瞧着汗如雨下的程悍。

    那是他最恨程悍的时候,恨他的力量,恨他的洞察力,恨他比自己更像个儿子,恨他多管闲事。

    可他一边恨一边哭,看着程悍弯的越来越低的腰,看着他累得鼻涕口水其流,那股恨意就越烧越烈,烧成一股不知是感激还是钦佩,是依赖还是信任的火。

    等老头儿被推进抢救室,程悍登时浑身一软瘫坐在地,靠着墙直喘粗气,双手垂在身侧,是累得连知觉都没了。

    不仅手上的知觉没了,他还觉得脑袋越来越轻,魂魄抽身,简直像要飞升。

    直到一个小护士路过他惊叫道:“诶呀,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关青闻声转过头,又听辛福有在一旁惊呼:

    “不好,我都忘了他昨晚被人捅了个对穿的事儿了,肯定是伤口又被挣开了!”

    程悍面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掀开纱布时腰上一个小洞,从那洞里汩汩不断地吐出血来,而他从始至终,一言未发。

    活着,这是人类最后的底线,为了这个底线其他的一切都可以一退再退。活着,这个念头根植于每个人的意志深处,即使有些人什么也没有,没有欲望、没有希望、没有寄托,也没有人生中所谓的指路明灯,可那些人仍然很固执地活着。

    何况关爱国还有个儿子,要他在饿了七八天哪怕是吃土、吃草,甚至是□□喝尿,也要吊着这口气,绝对要看他最后一眼。

    但老头儿年纪太大了,他严重脱水并接连几日高烧不断,总也醒不过来。

    “老爷子肺炎,身体又虚,没被饿死已经是奇迹。但他年纪太大了,怕是抗不过来,你早做准备。”

    关青听完这一席话,眼神虚空久久不动,等他再转了眼珠,整个人就像没有灵魂的木偶,眼睛只盯住一点,行尸般往家走。

    要说那兄弟俩也是蠢人界的奇才,明知事情败露,一没钱二没朋友,逃也没地儿逃,于是信奉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竟躲回了家藏进地窖里。

    兄弟二人正为自己的绝顶聪明暗自窃喜,他妈就一溜小跑进来急道:“关青回来了,快,快躲起来!”

    那小的那个名叫张学武,赶忙往地窖里钻,大的那个张学文却问:“程悍呢?跟他一起没?”

    他妈摇头,“那没。”

    张学文立即长舒一口气,“那躲个毛!小兔崽子软趴趴的怂蛋一个,不用怕他!”

    小的那个想了想,也确实,兄弟二人就嗑着瓜子叼着烟,悠哉惬意地看起电视来。

    等关青进来后,果然跟往常一样一声不响,这边儿他钻进厨房,那边儿张学文朝二人丢了个果然如此的眼神,正美滋滋地想说两句风凉话,却见关青又从厨房出来了,神色木然直勾勾朝这儿走。

    小的那个突然妈呀一声,连滚带爬地钻到桌下。

    等老大瞥见他手里的菜刀已经迟了,关青攥着菜刀一刀劈下来,张学文往旁一躲,菜刀“砰”地一声砍进他脑袋边的柜子里,又幸亏他妈及时冲过来一把抱住关青,这边张学文回神赶忙去抢菜刀,大喊:

    “学武,你个窝囊废,我们人多你怕个毛!快过来帮忙,这小兔崽子要造反!”

    于是张学武也畏畏缩缩地挤到近前,二人合力去掰关青攥着菜刀的手,身后又一个百十来斤的妇女,直锢的关青有力使不出,难动分毫。

    他胸中升起一股彻骨的悲怆,又加面对杀父仇人却无可奈何的愤怒,这仇人不是旁人,正是他一母同胞的兄弟,血浓于水的亲娘,种种缘由,直憋得他嗓子眼儿里一口血腥,当即发出一声类似于困兽的嘶嚎,就着那翻江倒海的恨劲儿,拔出菜刀,疯了般一通胡砍乱劈。

    直砍得人仰马翻,惊声连连,混乱中也不知是谁的血溅了一身,只见那张学文被他逼到犄角旮旯里,满脸惊恐地看着关青把菜刀挥到半空,一刀劈下来,他赶忙抬手去挡,手臂一阵凉风,他“嗷”的一声叫,血跟淌水似的往下流。

    却见关青又抬起手,这一刀要是再砍下来,非得卸了张学文一条胳膊不可。

    正当张学文准备认命,关青身旁却凭空蹿出道人影,那人快准狠地攥住了关青挥刀的手腕,一把将他摁到柜子上,稳住了。

    “你疯了?”程悍压着已经杀红眼的关青,低声吼到:“你杀了人要坐牢的!”

    那娘们儿得空喘口气,见杀人狂魔已被制住,扯着嗓子嚎起来:“救命啊,杀人啦,大伙快来看啊,我儿子要杀他亲娘啊!”

    程悍是真想杀了这娘们儿,扭头对辛福有喊:“把那娘们儿给我关进来,守住门,别让人进来。”见她还嚷着往门口冲,就冷下脸来从牙缝儿里挤出句话:“你要是再敢嚷一个字儿,我就剁了你的舌头!”

    那娘们儿果然不敢再出声。可被他压着的关青死命挣扎,程悍一不留声,被关青一记拐肘砸中鼻梁。

    趁着这空当,关青双手持刀猛地扑向张学文,程悍紧随其后,斜刺里对着关青的侧腰冲过去,跟着是“咚”的一声闷响,后是“铛啷”一声——

    那菜刀不偏不倚,正掉在张学文裤裆中间,张学文魂飞魄散,瞬间就给吓尿了。

    再看关青, 被程悍撞到在地,却仍旧执着地要去够那把菜刀。

    果然咬人的狗都是不叫的,怂货发起疯来才真是要人命的!

    程悍给关青吓得魂儿都去了半条,他搂着关青,手忙脚乱地胡噜着他的头,还得提防他够到那把刀,

    “关青,青儿,青儿…”他唤着关大爷唤他的小名儿,“冷静,冷静,咱不能杀人,不能为了这几个畜生就去蹲大狱。你想想,你要是去坐牢了,你爸怎么办?你爸还在病床上等着你呢!你要是坐牢了谁来照顾他?你让老头儿怎么活?”

    关青浑身直哆嗦,他双眼猩红地盯着那把刀,从嗓子眼儿里蹦出几个字:“我爸死了,他被他们给害死了!”

    “没呢,还没呢!”程悍急忙劝到:“老爷子还没死,我来的时候医生说了,老爷子醒了,很快就会退烧,这会儿正等着你去看他呢!”

    关青听到这儿,闭了闭眼,他攥紧拳头,狠捶地面,啊啊地嘶喊开来。那喊声撕心裂肺,听得程悍满腔的心疼,只见那眼泪顺着关青纤薄的眼角流出,淌过他挺直的鼻梁,不甘又无奈地砸在地上。

    那一年镇上发洪水,洪水势如狂蛇所过之处摧枯拉朽,几十年的大树能连根拔起,更何如镇上那些设施简陋的煤矿。

    洪水爆发的那天关青就感觉不对,但水深及腰,那种条件下他根本没法子去找他父亲。等洪水退却时已过了三天,跟着满镇都疯传着井口塌方的消息。

    关青摇头。

    “不会是让人抢了吧?”

    “工资总共才二百多块,哪个抢劫的这么没出息?”

    那天他站在泥泞不堪的山坡上,光秃秃的山上是遍地黝黑的煤渣,耳边哭号声肝肠寸断。搜救队竖起的隔离带中央,平地中一个深陷的大洞,那些巨大的挖掘机器伸着钢铁长臂,却不敢轻易动作。

    那口大洞如同凿在关青身上,他即使远远站着,都能感受到地表下那股窒息和寒意。

    “老头儿发工资的日子是固定的吗?”

    关青仔细思量,道:“我爸的工资都直接给我妈了,但每到月初那几天,我爸会给我点儿零花钱,那应该就是月初了。”

    程悍道:“你跟这儿找有什么用?老头儿只是个打更的,怎么可能到井下去。再说老头儿什么风浪没经历过,要发洪水他能看不出来?”

    关青心头涌起一丝希望,又听辛福有说:“不会是被洪水给冲跑了吧?”

    “那井口怎么那么多哭丧的?”

    他们仨找到搜救站,那工作人员一听他们的来意,满是不屑一顾:

    “鸡鸭鹅有被冲跑的,人?没听说,早八百辈子就通告要发洪水,煤矿的人早就遣散了,谁那么大胆子敢跟老天爷玩儿命。”

    关青自小最爱和最亲近的人就是父亲关爱国,即使这个父亲弱小、穷困,一生奴颜卑躬屈膝,可仍旧是最疼他的人。

    可有一天,这个最疼他的人没了。

    正当这时,程悍跟辛福有找来了。

    “找到老头儿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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