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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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跳跃吧,坠落吧,漂浮吧,挣扎吧。

    像黄昏走入战场,那里是枪炮与硝烟,你穿过碎首糜躯的尸体和分崩离析的家园,发现一片枪林弹雨的丘坡麦田,

    那是你从未想去的地方。

    “像清晨走入森林,那里是朝露与幽深,你穿过层峦叠障的墨绿和泥足深陷的沼泽,发现一片广袤无垠的碧海蓝天,

    尖叫吧,狂奔吧,逃离吧,死去吧。

    尖叫吧,狂奔吧,漂浮吧,挣扎吧,

    痛苦吧,死去吧。死去吧,重生吧......”

    专场气氛超乎预料的火热,每首歌的副歌都是千人大合唱的宏大场面。

    五年的心血,凝聚在区区九十分钟里,好在这九十分钟里收到的反响,抵得过这五年苦熬的心血。

    专场结束后,众人都开心的喝醉了。

    程悍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酒店房间,一醒来就头痛欲裂,还习惯性喊:“青儿,给我倒杯水!” WWw.5Wx.ORG

    他趴在床上手伸在半空,等了好一会儿不见有人送水过来,这才迷糊地想起,自己没在家,关青也不在身边。

    他难掩失望地叹了口气,踉跄走到卫生间冲了把脸,等清醒了翻出手机,一下跳出三个未接和若干条微信。

    已经是中午了,他想着关青这会儿应该在吃午饭,就拨通了电话。

    “喂?”关青从包厢里匆匆出来,“你醒酒了?”

    程悍望着头顶的吊顶,“你怎么知道我喝酒了?”

    “这还用猜嘛,你们每回出去都得喝酒,更何况昨晚是你们首次千人专场,不喝酒庆祝一下才怪了。”他说着又笑言:“昨晚你们已经上热门微博了,几千条留言,虽然不多,但是在地下摇滚圈已经很不错了。我科长还说要找你签名呢!”

    程悍对此并没多大感觉,即使火了,火得也是他们的音乐,并不是他们这群人。走在大街上不会被认出来要签名合照,不必担心狗仔记者跟踪偷拍,偶尔听到路过的店家放自己的歌曲,便会心一笑。这样很不错!

    程悍:“你在吃饭吗?”

    关青:“嗯。”

    程悍又问:“那儿还疼么?”

    关青忍不住流露出笑意,心头微甜,“不疼了,不过还有一点点别扭。”

    “哎呀,”程悍就叹:“这样可不行啊,这才几次你就别扭了三天还没好,以后可怎么办?总不能让我爽一下就偃旗息鼓一个月吧?”他翘起二郎腿,拍着裤子上的褶皱,“不过也说不准,第一次终归会受点儿苦,以后操|开了,就好了。”

    关青心虚地看着周围来往的路人,即羞耻又愠怒,还有点儿说不出的小兴奋。

    “我不跟你说了,我还在陪客户吃饭呢,你也记得吃饭,晚上少喝点儿。”

    程悍挂了电话,墙上的钟表已经快指向一点,肚子应景的咕噜噜叫了两声,遂爬起来打算去吃点东

    西。好巧不巧,他一开门对门也开了,老朽还穿着酒店的睡衣,情意绵绵地跟一个大胸大屁股的姑娘吻别。

    “拜拜帅哥儿。”姑娘临走冲程悍挥挥手。

    程悍矜贵的点点头,眼珠一转落到老朽脸上,“你丫真是来者不拒,这都哪儿捡来的?你也不问干不干净送上嘴就吃啊!”

    “没办法,”老朽摊开双手牛逼哄哄地耸肩说:“爷我太有魅力,又心善见不得姑娘们难过,自然就敞开我的怀抱接受她们的投送喽!”

    程悍不屑:“哪天你碰上个艾滋梅毒,你丫就消停了。”

    老朽本名就陈铂朽,大家最初叫他老陈,他嫌弃这称呼太普通,非逼着大家叫他老朽。

    老朽一年前还是个痴情种,他在一次走穴中认识了一个名叫梅花的女招待,相恋七年,非常恩爱。

    可梅花是个风月场的女子,程悍初见她就听她在电话里勾搭客人给她订卡座。那时他一是觉得老朽不是东西,自己女朋友当小姐他都不管,没本事;二是觉得这姑娘也挺现实,这边儿跟老朽刚亲完嘴儿,转头就能对电话那端的人喊亲爱的。

    后来接触的时间久了,才知道别人的生活是别人的,一个外人光凭表面是无法刺透表象看本质的。

    乐队那时真穷,连着在北京住了两年地下室,一年“树村”,第四年小有名气够钱租一个三居室时,那姑娘却跟个有钱人跑了。

    老朽自此在情场上一蹶不振,摇身一变成了个有便宜就占的臭流氓。

    乐队的人,其实都有过各色各样的女朋友,包括他自己,想起那些姑娘,想起那段日子,他不由得又想起默默无闻的关青。

    那年程悍从省会回乡后对音乐这条路彻底失去信心,靠唱歌赚钱,简直是不成熟的小年轻才会有的痴心妄想。

    他打算跟有子合伙开一家装修公司,关青对此也完全赞同,他们经常开着那辆两千块淘来的破面包车进货跑市场。

    而人情世故往往让人难以捉摸,那些跟程悍当年混过的混子,在他走上正路后帮了不少忙,就连那个造成他七年牢狱之灾的一部分幕后黑手六叔,也表示有事儿就帮他平事儿。

    都说这个世界除了真正的朋友和亲人,没几个人真正为你过得好而感同身受。可除了朋友和亲人,也没几个人真正会给你使绊子、盼你落魄如狗。

    装修公司的生意不错,按照程悍杀伐决断的性子、有子圆滑精明的心机,和关青脚踏实地的苦干,其实用不上五年他们就可以奔小康。

    可那方司仪对程悍独孤求败的歌声钟情不已,非拉着他去录唱片,说要把他打造成二十一世纪的网络新星歌手。

    程悍权当陪玩,录了五首节奏明快歌词通俗的网络歌曲,什么“你是我最心爱的姑娘我要和你地久天长”,什么“我的家乡是一望无际的黑土黄坡长着金黄的玉米和高粱”,什么“我的兄弟咱们天大地大一起闯”,种种直白粗俗的抒情小曲儿。

    结果录完没两天,程悍仨人正预备过个欢天喜地的大年,邵彻就顶着他那头比乡下小芳还油亮光滑的长发找上了门。

    “当主唱?摇滚乐队?”程悍瞧着穿得花里胡哨模样清俊瘦削的邵彻,第一反应就是此人跟华姐一样,是个打着招歌手名头实则物色青壮年小伙儿的臭拉皮条的,还他妈是个鸭!

    他当即不客气的说:“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来前儿也不打听打听爷我是做什么的、多大年龄。这借口骗那些刚进社会的失足青年还行,骗我这种见过的人比你吃过的盐还多的老江湖?上帝真是给你关上门时还顺带夹了你的脑子!”

    邵彻对他这番夹枪带棒的损话面不改色,直接在他办公桌上拍了两张碟片,

    “这是我们乐队演出时的录像带,你看一下就知道我不是骗子。”他郑重又笃定地盯着他,“我听了你录的那几首歌,你的嗓音很好,唱歌不跑调,还很动情。你不该白白浪费你的天赋,哪怕当歌手不是你的梦想,你也是个男人,该去体验这个世界与众不同的生活。天大地大,你何苦要跟其他人凑当为了蝇头小利就锱铢必较的俗人的热闹?”

    程悍一记白眼丢过去:“天大地大,你何苦要把我这种为了蝇头小利就锱铢必较的俗人拉进你与众不同的生活?”

    邵彻对于辩论毫无兴趣,他转个身走出程悍的小门市房,在冰天雪地里蹲下来当起看家护院的石狮。

    大过年的,这位来路不明的瘦得跟麻秆儿似的俊俏小伙儿,就像个打算趁其不备敲晕劫色的跟踪狂,时刻跟程悍保持着五米的距离,走哪儿跟哪儿。

    除夕那天,关青像去年一样到他家跨年,一推楼道门就见邵彻我见犹怜地蹲在楼道里,身边就一瓶矿泉水和一个背包,比要饭的凄惨。

    他跟程悍说:“那个北京来的还在门口呢!我看他挺可怜的,好像挺穷,大过年的连旅店都住不起。”

    “你那只眼睛看出他穷了?”程悍对关青的好心肠嗤之以鼻,“看到他手上那块表了吗?那是劳力士,没五万块钱下不来。戴得起五万块的名表,住不起五十块一晚的旅店?赶紧包你的饺子吧,你再不做饭我就可怜了!”

    这一年多他使唤关青使唤的无往不利,有时他自己都产生一种关青是他媳妇的错觉,除了暖床,其余吃喝拉撒一切让他包圆。

    程悍也就是个嘴硬心软的大尾巴狼,借着各种由头开门看了好几回,在第一锅饺子出锅后,程大尾巴狼端了碗饺子到楼道里,蹲下身看着邵彻,

    “哥们儿,你老板给你多少钱啊你这么拼命?就算想拉我给你卖身,你也不用过年都守着我吧?”

    邵彻虚弱地抬起眼皮,“我不是想守着你,我是没地儿去。”

    程悍大手一伸指向右手边:“下楼就有家旅店,二十块就能住一晚,去吧。”

    邵彻摇摇头,“我没钱。”

    “你没钱?”程悍撇撇嘴,“你手上戴着那块劳力士抵我一年的工钱了你没钱?骗鬼呢!”

    邵彻又说:“那你看,我身上除了这块劳力士,还有什么是值钱的?”

    程悍上下左右扫了一圈,以他混迹夜场半年多的眼力,还真没发现其他值钱的东西。

    “行吧,那你进来吧!”

    “五年了,”老朽望着头顶飘渺升腾的烟雾,“五年,咱们终于可以开专场了!”

    蹲在他右手的老贺接过那半截烟,眯眼抽了一大口,“我终于可以在咱们自己的演唱会上肆无忌惮地甩头发了!”

    “我……”他在脑海里思索,成功、梦想、抛头露面,没有一个是他追求的,可在这瞬间他突然想起宋昆在临终前对他说的话,仿若时过境迁大彻大悟,“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路上。”

    你听那战机划破过残阳红云,看那暮色残喘笼罩住极目四望的天与大地,

    没有同伴,不见平坦,没有欢歌笑语,没有海晏河清,只有那哀嚎的狗,只有那愤怒的魂,

    他把烟传给坐在石阶上的阿甲,阿甲不会抽烟,他抽了一小口,学着他们的样子往肚里咽,然后一阵轻咳,“我终于可以对我妈说‘儿子成功了’。”

    那支不过一个指节长短的烟到了邵彻的手里,邵彻一面抽,一面盯着烟烧到最后,只剩下够抽一小口的长度,他喷云吐雾,感慨道:

    “《碧海与战场》,谢谢。”程悍小幅度的鞠了个躬,引起下面更加激昂的欢呼声,这是牢人乐队《幻觉与真实》这张唱片里的主打歌。

    整首歌有相当绚丽强大的编曲,由键盘渐入,鼓声递进,再由一段吉他solo从忧郁转化为愤慨,将曲子推入最后的高|潮。渲染力度极大,最后近乎于悲泣的嘶吼让听众生出一股悲怆,想跟着唱词就这么死掉,又仿佛在音律中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是混混,不是鸭子,不是其他歪门邪道见不得光的身份,而是一个歌手,堂堂正正凭借真材实料的歌手。

    五个人轮流喝掉那罐黑啤,鱼贯走入后门,穿过黑暗,在舞台上各自找到自己的位置,然后高悬于头顶的探照灯骤然点亮,点亮尖叫与欢呼,点亮人群和手臂。

    没有船帆,不见人烟,没有生灵涂炭,没有樊篱羁绊,只有那骨灰的浪,只有那灼烈的光,

    那是你从未去过的地方。

    你听那海浪拍滚在岩石峭壁,看那白昼如焚照耀在无边际的海与天空,

    像我们人生中必经的小路一样,背靠繁华,面朝大道,风簌簌地吹,还有姑娘与狗。

    这是石家庄一间会展中心后门的小路,牢人乐队的五个成员蹲在树下抽烟,喝一罐啤酒。

    “我终于离梦想更近了一步。”

    仅剩一口的七匹狼终于到了程悍指间,他看着那一小撮火焰将烟丝蜿蜒层叠地烧成灰烬,将烟嘴叼在唇间。最后一口烟,便最凶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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