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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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青则像个小孩子,面对与父亲的分别全程沉默,脸色充满倔强和不舍,只在临别时深深凝望着他的父亲,而这一眼便是最后的一眼,这最后一次生离,便也是永恒的死别。

    老头儿回去两个月后的一天早上,程悍就发现那对黄鹂鸟死了一只,一大早就闹得他和关青的心情不好,剩下那只孤零零的,两人怕养不活,送给了对门儿养鸟的老大爷。

    中午程悍还在睡梦中便被电话吵醒,他一接通就听那边说:“赶紧回来吧,老头儿怕是不行了。”

    老头儿又从大衣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暗红色的存折,存折交到程悍手上时还带着余温。

    程悍当即订了当天最近一班的机票,除了证件什么都没拿,而后开车到关青他们工厂,直接找科长把假请了。

    关青在上车的那一刻就有预感,而程悍丝毫没给他的侥幸留有余地,“做好心理准备,老头儿快不行了。” WWw.5Wx.ORG

    奔向与至亲告别的路是静默的煎熬,程悍头一次觉得自己走的太远,从浙江到东北即使坐飞机也要

    出了机场见到接机的司机,程悍直接夺过车钥匙,有多快就开多快。

    他们在凌晨赶到镇里的医院,老爷子身上插满了管子,说是心脏衰竭造成的肺积水。

    “已经抢救过两回了,”有子在程悍耳边小声说:“老头儿心脏从洪水那年就一直不好,这回病又来得太急,加上老头儿年纪大了,怕是扛不过去。”

    不是怕是,是一定扛不过去。

    程悍把有子叫到病房外,神色异常镇定,“寿衣那些东西都准备了么?”

    “都准备了,”有子受他影响,也冷静下来,“这些都是小事儿,就两件事儿不太好处理。”

    “哪两件?”

    有子朝病房里的关青看了眼,压低声音说:“得有灵堂啊,要我说最合适搭灵棚的地方就是老头儿那个婆娘家,可你知道那一家人,摆在那儿别说关青不乐意,老爷子也多少年没回去过了。要是搭在乡下,那老头儿那些老伙伴来往多不方便?咱还得雇车,还有酒席一堆事儿,守了灵还得再把他们送回来,一来一往的,那些老家伙万一磕了碰了,这不是添麻烦嘛!”

    “摆在我家呢?”

    有子不赞同的攒起眉,“你家是楼房啊大哥,灵堂得摆三天,你不在乎,你家邻居怎么办?再说那场地也不够啊,酒席怎么办?摆你家楼下车库里?你家车库正对着菜市场,这边儿守灵,前面卖菜,你觉得合适吗?”

    程悍沉默片刻,很快就想到对策,“灵堂摆在我家,酒席摆在瑶池,雇一辆大巴,这边儿拜完了就把人接到饭店,到时你在饭店那边儿看管着,我和关青在家里。”

    “那礼钱呢?”有子对这事儿有些难以启齿,“老头儿认识的都不是有钱人,你说不给吧不是那么回事儿,你说要给人家不愿意来啊。咱们礼钱都是有来有往的,你们都在外地,人家都知道老头儿一走你们就不回来了,礼钱给了收不回来,谁愿意来?再说就算他们都肯来,可老头儿才认识几个人,酒席够不够摆一桌的?就摆个两桌酒席,多难看!”

    程悍也是头一遭办丧事,对这些事情比有子还一窍不通,可这些小事他不懂,大道理他却是明白的。这事儿必须得舍得砸钱,不然抬棺材的人都凑不够。

    “去请人,不是有专门哭丧的吗?别让他们哭得太难看,就请他们来吃饭。其余老头儿那些朋友,你通知的时候告诉他们不用给礼钱,就说人到了,送送老头儿就行。饭店外面但凡路过的要饭的、捡破烂的,通通叫进来吃饭。钱咱们不要,最后这一遭,务必让老头儿走的风风光光。”

    “那…”有子又挺纠结的问:“那婆娘要请吗?”

    “不请。”程悍坚决否定,“那帮畜生一个都别请,以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各过各的。”

    他们俩把事情商量好,有子马上就开始着手处理。留下程悍陪着关青守在病床前,他们俩就吃了早上那一顿饭,到现在还空着肚子。

    “你去吃点东西,我在这儿守一会儿。”

    关青只摇摇头,一直注视着病床上的父亲。程悍摸了摸他的头,随后也在他身边坐下一起守着。

    早上五点多,天刚蒙蒙亮,老爷子醒了。关青急切地握着他的手凑上前喊:“爸,我回来了。”

    岂料老爷子只是虚虚瞥了他一眼,似乎根本没认出他,只一眼便又睡过去。有子六点多回来了,他拎着个保温杯,倒了一些鸡汤递给程悍,

    “我妈昨晚煲了一夜,趁热喝点儿。”

    程悍把盖子又递给关青,关青还是不理,他自己也没心情喝。倒是这香味儿勾得老头儿醒了过来,他直勾勾盯着程悍手里的汤,关青马上接过去,调高床头喂了他两口。

    老头儿喝完汤人就精神了,他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有子撑在床头对他说:“关大爷,关青回来啦!你儿子回来看你了!”

    老头儿顺着他的手盯着关青看了两眼,恍然大悟的问:“这是老张家的小子?今年几岁了?”

    有子顿时没憋住,扭头就哭了。

    关青又凑上前喊:“爸,是我啊,青儿啊!你儿子!”

    “我儿子上学呐!”老头儿挺自豪地说:“上大学呢!大学生,了不起!”

    关青似乎是彻底失望了,他呆呆傻傻地看着父亲,表情一片空白,如遭重击般难以置信。

    老头儿这时看到程悍,面上浮现出见到熟人的亲切和喜悦,“悍子啊,你今天去看关青了吗?”

    程悍站起身,越过关青握住老头儿的手,顺着他的话答:“看了,他可好呢!老师同学都夸他,将来有大出息,等着让您享福呢!”

    “你不要骑摩托啦,今天要下雨的,骑摩托不好。”老头儿答非所问,一脸坚定的朝他摆摆手,表情像个笃定的小孩子。

    “我不骑摩托,我开车来的,”程悍把关青再推到他面前,“关青跟我一起来的,我们都回来看您了。”

    老头儿却依然没看关青,只执着地对他一个人说话,“你不要让人欺负我儿子啊!”

    “是,我不会让人欺负关青。”程悍回答的沉稳有力,一直试图让老头儿认出关青来,“不信您问他,我从来没让人欺负他。”

    老头儿却突然攥住他的手,那只骨瘦如柴的手在那一刻像铁爪般箍得程悍手背青白一片,而他的眼神却接近于某种惊惶,像极力想得到他不可能得到的承诺和奢求出现的奇迹,到最后种种一切都化作祈求,

    “你不要让人欺负我儿子,我儿子很听话的,他很乖的,你不要让人欺负他,我儿子很好的,我儿子很好的,你不要让人欺负他。”

    程悍双手握住那只手,用尽全身的力气使劲儿攥着,狠狠点头,目光在猩红的眼眶里凶狠锐利,又坚毅不拔,

    “我不会让人欺负他,我绝不让人欺负他!绝不让他受委屈!”他郑重地许下承诺:“我会一辈子陪着他,一辈子照顾他!您放心,我绝不食言,必将说到做到!”

    老头儿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他松开程悍的手躺回床上,片刻之后就又恍惚了,他迟缓的眨着眼皮,眼神飘忽四处望着,最后直视着棚顶的灯,在那刺眼的灯光中慢慢阖上眼,像陷入沉睡,长久的一动不动,永远的陷入寂静与安宁。

    而关青也再没喊过一声爸,他面色死寂如同木偶,眼眶里一丝泪光也没有,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切都交由程悍接手。

    头天守灵来拜祭的人确实不多,可饭店的流水宴丝毫没能省下,十桌酒席剩下七八桌,每桌就坐零星两三个人,有的一桌就坐一个,剩下一大堆菜,送人都没处送。

    程悍算了下酒席的钱,外加墓碑棺材这类寿材,整一套下来也得小三万,这还幸亏是在他们镇里这种消费不高的小地方,要是在外面他估计连摆酒的钱都不够。

    “这三万你拿着,照这个数办吧,不够你添,多了就分给你那些帮忙的朋友,别让人家白帮。”

    有子又把那三沓钱拍回他面前,“就你够义气,你够朋友?你大款?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外面什么情况?浙江那地方吃喝拉撒全是钱,这两年咱们那装修店生意好的不得了,这钱我出,用不着你。”

    程悍再把那钱拍回去,又把他的话原样堵回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家什么情况?你儿子都两岁了,上有老下有小,三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你倒是愿意拿,你媳妇儿愿意拿吗?你出也行,回头我把这钱再给你媳妇儿,你要是觉得有劲你就这么干。”

    “程悍!”有子挺不乐意地瞪着他,“你别以为咱还是小时候呢,你也别把我当关青,人人都需要你照顾,你天王老子?我现在混得不比你差好吗?”

    “好好好,”程悍敷衍的点点头,“您牛逼!但你也听到老头儿临走前说的话了,我这人就这德行,我就愿意充大尾巴狼,就愿意当天王老子,您给个机会,让我满足一下我的虚荣心行吗?”

    有子犟不过他,这钱最后还是用了程悍的。

    其实程悍也没钱,他自从去了北京到浙江,满打满算混了六年,前三年乐队几乎没赚钱,后面赚的钱他又全拿去买车了,刨除这三万,他最多也就剩个俩月的生活费,连下个季度的房租都得指望着月初发工资。

    可钱是什么呀?钱就是用来花的,有子现在成了家,三万对有子来说比对他重要多了。他想了,反正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哦对了,他这一人还得加个关青。

    但那也无所谓,他程悍养个关青还能养不起吗?没钱就再赚,无所谓,反正老子前途无量!有量也没关系,老子怎么也能把日子过舒坦了!

    他心大,可有人心小。

    三天停灵过后,程悍跟有子把棺材抬了,好在丧葬当天人多,老爷子走得还算风光。

    等酒席摆完他们一算礼钱,说不要也有不少老头儿的铁哥们儿给了,这边儿他和有子刚把礼钱算出来,琢磨着把钱存个存折里留给有子,万一人家要回礼就从这存折里取,不能落人话柄给人说他们不仁义,不仁义的人就来了。

    关青那比之后妈还不如的妈,领着她生的俩小畜生找上门来,当着程悍阴狠的脸色和强大的气场,还有胆子能把恬不知耻发挥得淋漓尽致。

    那娘们儿说:“我要见我儿子,我得跟他商量商量怎么处理他爸留下的东西,”她瞥着程悍手里那一沓票子,一本正经道:“还有他在他爸葬礼上收回来的礼钱。”

    然后那矮小佝偻的身板突然停住,仰头望着左边高大的青年,“悍子,我有些话想跟你交代。”

    程悍扶着老头儿在长椅上坐下,握住老头儿那只干枯并有些皴裂的手,“您说。”

    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头儿,以后你跟关青一定要相互照顾,他要是跟你犯倔,哪儿做的不好,你也多担待。你们在外面打拼不容易,苦了累了我们也帮不上忙,你爸走了,我也快了,以后的路只能靠你们自己。

    程悍瞬间就清醒了,打电话的是有子,前天老头儿发烧住院都没当回事儿,结果今天一大早医生就下了病危通知。

    “你跟关青说吧,我不敢跟他说,抓紧时间回来,说不定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他没去看站在面前的儿子,反倒郑重其事地望着程悍,用另只手覆住他的手背,目光虽然浑浊却难掩其中父爱深沉的寄托,

    “大爷我这辈子总向人低头哈腰,挺没骨气的。你别打岔儿,听大爷说完。我虽然总向人低头,那也是实在无奈,没甘心情愿。可谁让我这么没本事!

    两个半小时,再从省会到他们镇里,至少也要四个小时。

    杂七杂八的时间加起来不过才八个小时,两千多公里,却不知道老头儿能不能熬得住。

    这姻缘和感情,我更插不上嘴,要是有呢那就最好,要是没有咱也不强求,慢慢来,总会遇到合适的。但不管你们以后谁先成家,都别忘了给对方搭把手,逢年过节,要是有一个人还单着,记得叫上一起过个节。人要是落单总还是难受,有个伴儿陪着总比没有强。”

    老头儿说着,程悍就认真听着,一个老年人和一个正当年的年轻人间的对话,托付与承担,倾诉与聆听,充满了庄重感和肃穆感。

    而程悍则像个真正的可以担事儿的成熟男子一样,“您放心吧,我一定照顾好关青,不让他受一点儿委屈。”

    “钱不多,但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了。以后万一遇到什么事儿,你就拿这钱应应急,没遇到事儿就当给你俩娶媳妇儿用的彩礼钱。好了,”他拍拍程悍的手站起来,望着关青,则是慈爱地摸摸他的头,“我走啦,你们两个好好的,别打架。”

    儿子和别人的儿子总是不一样的,他面对关青时总把他当孩子,面对程悍则完全把他当个男人,这一番托付单方面全交由程悍一人。

    他牵着儿子的手,肩膀却被另一个更高大的青年搂住,他们一左一右将他护在中间,在宽敞明亮的机场里慢步走着。

    一步,两步,三步……慢慢就到了尽头。

    今天跟你说这些话,我也知道我挺倚老卖老的,但是吧,为人父母总是放心不下孩子。我这次就豁出这张老脸,望你以后能多照顾关青,他性子倔,又闷,受了委屈也只会憋着。你不一样,你从小就敢闯敢拼,别人不敢欺负你……嗨,我的意思就是希望你能多照顾他,受点儿委屈不要紧,人这一辈子谁都免不了要受委屈,别让人把他欺负狠了就行。

    你小时候,我总把你当成地主家的小少爷,我对你好,免不了是想巴结你。但你真的是个挺好的小伙子,多少人走过一次错路就一头走到黑,你还能走回来,这不容易。你受的苦、遭得罪,我都看在眼里。我是真把你当半个儿子看,想让你叫我一声爸,又觉得我担不起,委屈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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