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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八亥时,残月如钩,清风自在吹拂,绕过建康行宫,将黯淡灯光在巨大宫殿里变成旷野上的萤火,只令人毛骨悚然。经两天鏖战,建康于三天前落入我手。胡应炎、牛富等一干将领整顿兵马,安抚百姓,巩固城防。朱溪则带着陈昭、尹玉接管民典、册藉和档案。
而苏墨一语不发站立身后,在这个空旷荒凉的行宫里,我却嗅到弥漫的血腥气息。
在此刻,我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一股感情在心中涌动。袁筝子待我不薄,小武更救过我的命,权灵洋么,在她作男装陪伴我行走江湖时,便视之为手足兄弟。我下不了手,虽然此时在战场里,我们还是生死敌对的两方。
元兵进据镇江,关闭南下的大门,他们无法回临安,东躲西藏两月之久,得知徐子清占领建康,于二月初八不约而同齐聚于此。
“将军真乃不世出之奇材,我大宋如此英雄人物,江山可保,社稷可保耳!”赵溍呵呵笑着,焦黄脸庞一扫来时疲态,显得精神抖擞。
赵与可离开案几,大步迈上前,当头深深拜下,叫道:“赵某无能,强敌来临竟一跑了之,在将军面前当真羞惭欲死。如今这无能之人却要腆颜拜过将军,只愿将军保我大宋国祚长久,赵某从今后痛改前非,在将军座前效犬马之劳,以洗早先罪孽。”
如此良辰美景中,矮胖的吴益腾身而起,痛哭着跪下,“罪孽深重,实负朝庭厚望,本该战死当场,却一念之差,犯下大错,实有辱命官身份。但我等对大宋忠心耿耿,这两月东奔西走,内心之悔恨自伤莫以言表,如今只愿将军予吴某改过自新机会,必为大宋尽忠,为天下效力。”说罢了,又伏地大哭,惹得原本满面笑容的赵溍也湿了眼眶。
从银白的天井收回目光,低头望向面前跪拜着的两人,一阵疼痛猛然涌上胸膛。
------万寿宫遭袁筝子烧毁,而这个袁筝子是元朝的图兰多公主,正在她策划下,南道教遭受了残暴的灭绝。除了飞道长和黄天道长重伤昏迷,混在死人堆逃过劫难,再无其他人得以幸存。
我却没有灭了袁筝子和诏道长等人,免去他们的灭顶之灾,放了一条生路。
萧歌并未怪罪我,只牢牢记住太一真人最后的两个字,“清庐!” WWw.5Wx.ORG
这是个秘密,仅太一真人和她知道的秘密。萧歌思念北洋的亲哥哥,更对救他们,给予他们安身立命之所的徐大哥哥感激涕零,于是将万寿宫后山一处小山洞叫作“清庐”。那里放置许多小女孩子的心爱之物,比如子清哥哥送的玩偶,偷偷采摘的莲蓬,甚至还有刘香婶婶送她的一瓶花红。太一真人在后山踏青时正好碰着她,于是知道了这个秘密。
而她,在惨祸发生后,往清庐找到了道教武学总纲,那本比北道教存本还要完整的“太乙诀”。同时她也明白太一真人为什么会晚到玄武殿了,原来,掌教师傅担心出现意外,便先将“太乙诀”藏到了她的清庐。
怀里的萧歌三天后仍然惊魂未定,亲人一样的师傅和师兄姐惨死,这个打击如此巨大,快让十二岁的孩子崩溃了。
赵与可和吴益在痛哭忏悔,我知道他们对大宋的忠贞不渝,而遭屠的万寿宫几百道士不也一样么,同样的忠于大宋,忠于大义。
唉,太一真人烟花般稍纵即逝的最后辉煌,在此时使我难抑悲伤。
支撑这座巨大宫殿的六根金色柱子火迹斑驳,那是鞑子撤退时纵火留下的痕迹。萧歌仍如北洋一样伏在我怀里,却遭面前三人的哭泣惹出心思,忍不住也开始了抽噎。
城市几乎毁于一旦,牛富、杨二、傅良玉,以及清醒后飞道长,坚决要求严惩曾在城头资敌的建康百姓。牛富等人执此议,是因为愤怒敌人的肆意妄为,而飞道长的想法我很清楚,他希望泄愤,万寿宫灭绝,太一掌教惨死,他希望越多的人为此付出代价。
可我不作此想,南道教灭亡,太一道人力竭而死,并未让我难过得失去理智。嗯,也许因为与他们没有多少感情吧,因此,按朱溪的提议,拒绝他们的要求,反而全城张榜,大赦建康,以此来稳定大战之余的惊恐民心。
放下萧歌,弯腰扶起赵、吴二人,说道:“快快请起,子清托天之福,侥幸取得建康,正需诸公匡扶,以恢复城市秩序。同殿为臣的,切勿对子清客气,只要尽心竭力为朝庭维持好地方即可了。”
两人含泪站起,啜泣着不说话,穿戴整齐的紫色三品官服已显陈旧,为了见我,腰间捆扎皇帝亲赐的金鱼袋,却也于江湖奔波之中变得残破不堪。
和煦微风带着江南特有的潮湿气息扑进来,烛光便越见黯淡,摇摇晃晃,将面前诸人弄得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忘了建康之战的凶险,忘了太一道长惨死,盯着心甘情愿臣服的三位朝庭方面大员,一丝得意象长青藤蔓延,顷刻缠绕心间。
贾似道日思夜想的巨大胜利我做到,南北对峙的要津重镇成了囊中之物,帐下数万悍卒,猛将如云。而今,还有官秩高过我的方面大员前来投效。
幽深的烛光里,若隐若现的微笑浮上眉梢,胸中接踵涌上强烈的自豪。
至此仍未见我回应她,权灵洋终于哭出声,将萧歌抛出去,恰好落在苏墨怀里,自己弯腰护住萎顿地面的一名中年道士,凄怆泣道:“徐子清勿怪我,灵洋也是迫不得已。只惜昔日好友终成生死敌人,便死这里罢。”
胡应炎进攻左翼,袁小武正在那处。与权灵洋的哭泣同时,他发出一声闷喝,横穿嘈杂的战场钻入我耳廊:“同归于尽吧!”
这瞬间,无数次纠缠的梦泛上来,在那里,那双明眸同样忧伤凄凉。
两个月前,都统徐王荣、翁福等以城降元,沿江制置大使、建康行宫留守赵溍弃城南走。
建康都降了,于是,周边的知宁国府赵与可、知降兴府吴益同时弃城逃遁。而现在,赵溍、赵与可、吴益,却在建康行宫向我道贺。
扭头看去,那道身影带着三支深入胸膛的箭矢在跳跃搏杀。这个人破烂袍子上刀痕游走,浑身浴血,已是强弓之未了。他身后,袁小文和李大军护着一个浓眉大眼的蒙古姑娘且战且退。不用去猜,那女子必是袁筝子无疑。
苏墨接过兜面而来的萧歌,只看了怀里小姑娘一眼,又跟着扑向权灵洋,脸颊肌肉暴鼓,青筋乍现,似乎对这个挟弱胁迫的人愤怒以极,去到身边,举掌便要拍下。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铿锵之声在空荡荡的宫殿飘荡,赵与可跪倒在地,泪流满面,眼里尽是悔恨之意。
穿过抽噎声,大开的朱红宫门外,天井在残月下渡上一片银白,绕墙而立的绿树在风中婆娑起舞,这世界便显出战争阻止不了的蓬勃生机。
“苏墨住手!”
那只手掌停在权灵洋头顶,在苏墨转回头的询问目光里,我下令:“鸣金收兵,放他们走!”
我没告诉他们内心的想法,笑了笑,接过苏墨怀里的萧歌,放自己胸前,掉转马头往城内奔去。
朱溪跑过来,大嚷道:“将军发什么慈悲,要作东郭先生了?”
胡应炎知道战场抗令会有什么后果,不敢违命,按令收兵,远远地叫道:“将军何故收兵,只需盏茶时间便可全歼鞑子。”
胡应炎遣白大虎率马军冲出一条缝,把敌人圆形阵从正中切开,其余六千多名步卒猛烈挤压,这道小小的堤坝终于挡不住了,顷刻过后开始了迅猛崩塌。
苏墨背脊倏地挺拔,招式大开大阖,气势如潮水一般磅礴,一拳砸碎最后一名道士交叉抵抗的手臂,双目如电,紧盯权灵洋,踏足扑了过去。
权灵洋根本不顾忌头顶上的手掌,伏在中年道士身上,穿过眼前纷杂跑动的上百道人影,只木然望向十丈开外的昔日好友。
清澈明亮的眸子罩上一层迷蒙薄雾,忧怨而又自伤自怜。她还是古怪精灵的权林杨么,蹲在地上的她不过一个濒死的可怜姑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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