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里的呕吐声还在继续,穿过一扇木门,丝丝缕缕在烛光迷离的殿堂里纠缠。扫眼环视这处被九支火烛印得红彤彤的殿堂,谢太后难过得只觉天就要塌下来,仿佛殿堂的红色不是被烛光映照,而是被鲜血染红,甚至她还觉得这里飞满了一群群闻着血腥气到来的苍蝇,那么叫人恶心,充斥着下作的龌龊。
谢太后怔忡半晌,突然又问:“她就想吃这些酸的?亏得你们把它藏得好好的。” WWw.5Wx.ORG
话说得冷若冰霜,将女倌吓得脸如土色浑身打颤,牙齿扣得磕磕直响,蓦地跪倒下去,小小的脑袋碰上地面,发出‘砰’的响声,“奴婢不知道,奴婢粗心,不曾留意太后想吃什么。”
“到底看没看?”
谢太后此刻心若死灰,愣愣盯住瘫软的媳妇,盯着这位母仪天下的皇太后,天子的母亲。
“伤风败俗的丑事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赵姓皇室还有什么脸去面对苍生,特别现今这个时候。”
谢太后机械地启翕嘴唇,面无表情,木然得似乎这些话不是她说的,“全天下都在战斗,前线几十万将士浴血奋战,每一名百姓为了大宋都在奉献,朝中大小臣工鞠躬尽瘁不眠不休,而你,你却在后宫做下那等难以启齿的丑事。好哇,好哇,再过八个半月大内又多了一个小王爷,全天下都知道皇帝又多了一个弟弟。”
虽然早知道这是事实,但亲耳得到她的证实,谢太后仍旧伤心欲绝,没有心思再训斥她,颤栗着撑起身子,咬紧牙关往门外走去,想尽快逃离这处龌龊肮脏的所在。步子迈得急,一头碰上取来人参的何津,忍不过痛,啪一掌扇了何津一记耳光,回头怒吼:“告诉我,那人是谁,孤家要活剥了他的皮。”
何津受了一耳光,吓得手捧人参跪在宫门口,他不知道谢太后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好奇地看看气得浑身发抖的太皇太后,又瞧瞧伏地痛哭的全太后,没想到又遭谢太后踢来一脚,力量之大,简直不象六十岁老人应有的力气,竟把他踢去门角。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给我滚出去。”何津爬起身飞快地逃了出去,谢太后又声嘶力竭地吼道:“还不说?说,你必须说。”
全太后抽抽噎噎哭泣,受母后一遍一遍的逼,终于抬起头不顾一切地喊道:“天地君亲师!那人就是他。”
急促短少的一句话灌入耳廊,却如雷鸣一般响得轰轰隆隆,把谢太后炸得头昏眼花,站都站不稳,连连几个倒退------天啦,活该挨千刀的贱人居然搭上了他。这当口这贱人仍不愿明明白白供出他的名字,什么天地君亲师,便是那个“师”,“帝王之师”。
脸上一凉,那丝凉意顷刻之间浸进了心底。谢太后靠着门框稳住身子,摸摸凉意传来处,手指间粘满了水渍,那是泪水,好些年都没流过的泪水。
如何是好,那个人率领大军抵挡敌人,并且拖住了敌人前进的步伐,是三路大军惟一可恃的军队,全天下、整个朝庭,都认为他是大宋军队的砥柱中流,都指望他给大宋带来一线曙光。这样的人,我敢活剥了他的皮么?
可心头痛得象刀铰一样,这恨意怎么也消磨不了------他在挽救国家的同时,也为国家抹上黑色的浓浓的一笔。
寝宫里只有三人,除了全太后和那女倌的哭泣,再没有任何响动-----死寂,死一般的寂静。
谢太后低头看着指尖的泪痕,目不转睛看得入了神。过去良久,她突然发出锐利的笑声,就这样笑着跨过门槛走进黑沉沉的夜幕,头也不回地对全太后说道:“当今圣上是你的儿子,你希望另一个儿子纂了他的位吗?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那人握有重兵,你不愿意可他会甘心吗,他甘心自己的儿子作一辈子清平王爷?”
锐利得令人发怵的笑声越去越远,却又压抑的黑夜中留下飘飘浮浮的叹息:“那名侍女知道的事太多了,看着办吧,唉------”
全太后不再哭泣,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任由玉石地板把冰冷浸入骨子里。太皇太后的话犹在耳边:兄弟阋墙!一个儿子纂了另一个儿子的位。
母后想得远啊,只怕事实也是如此的了。
唉,原以为偷偷地坠胎,这事儿便掩人耳目地过去了,没想到肚子里的东西偏偏生命力极强,吃了无数付药都不肯出来。这下好了,大小两个生命都跟着没了。
她看了看尤在哭泣的女倌,这个乖巧的女孩子已被太皇太后宣告死刑。也许,太皇太后用此在暗示自己吧。
怎么办好呢,还有办法吗?
泪水没了,也没了叹息,她甚至痴痴地陷入了回忆,那些短暂的,回肠荡气的回忆。
先皇帝身子虚,自生下赵显以后,便很少宠幸自己,更没有鱼水之欢。年青的身体旷了六年,却遇着英俊的他,他还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无悔啊,美女与英雄,皇后与统帅,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他和我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般配。
全太后浑噩的眼睛回复些神采,苍白的唇边挂出一缕笑意,想道:他在哪里呢,他知道我在想他吗?也许不会吧,短短的几次相会,他也许早就忘了。唉,不管他,只要我拥有这份念想就行了,呵,甜蜜的念想,即使死了,这念想也会带到那里去。
终于忍不住悄悄叹息一声:在那里我会孤独吗?哦,还有肚子里的孩子陪着我------
泪水又涌出眼眶,只可怜还未出世的孩子,这个可怜的孩子啊------
挣扎着爬起来,她从果盘里捡出两粒花生和枣子,含着泪带出笑,仔仔细细用擦过嘴的丝巾包好了,一面想着:也让他知道自己曾有一个孩子,知道我为他作出过牺牲,嗯,是的,九鼎之上的贡奉品-----牺牲!
“苏倌儿,把这包东西交给何津,何老公公与他交情不错,就托他带去吧。”全太后静静地说着,安祥得如同唠叨家常话:“事儿办妥后,你回来寻个地方了断吧------”
苏倌儿哭哭啼啼的去了,全太后抽出一根白绫抛向屋脊,把脖子伸进去的那个刹那,莫明其妙猜测起太皇太后现在想着什么。她会痛心么,她又怎么跟小皇帝解释,怎么向全天下解释,说我暴病而亡?
不,她的猜测全部错了,谢太后一点也没想起她,因为执掌天下的太皇太后在迈出寝宫的那瞬间便晓得该怎么说了,现在嘛,她在想李元曦,这位李庭芝大都督的女儿如今成了定海神针,她可以稳住某位大人物的心。
谢太后缩在床上萎靡不振,每条皱纹都象雕琢一样深刻,整个人看起来老得快要发霉了。
宜中丞相曾派人去北洋打探过,可无人能说清楚那人的来历,然后又在朝野戡寻,仍旧没人知道,似乎他是天外来客,凭空掉落到江南的。奇怪之余,倒知道他对李元曦用情极深,甚至在扬州当着李庭芝、文天祥的面说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话。
唉,难道只有李元曦是他的羁绊么?谢太后面沉如水,眼眸却越发明亮,忽然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那是他的命门,千万要仔细了。”
不能放李元曦离开临安,马上叫人看住她。
谢太后翻身起床,冲殿外嚷道:“来人,召李元曦进见。”
遥遥传回答应,立即响起奔向宫外的脚步声。谢太后冷笑着,想道:半夜三更的,李元曦应该在大将军府吧。
谢太后踱步走去屋角,一架大柜子上放些应景果子,还用锦布遮了,随手揪开布搭子,盘儿里装着些外番及州县进贡来的酸枣、青桃、白杏,便一皱眉,自言自语的说:“这些东西能吃么,不怕酸坏了牙?”
望望旁边的宫女,又问:“皇太后生病多久了,怎么老不见好?”
“是吧。”
全太后这时从厢房转出来,正巧听见母后逼问,擦着嘴的丝巾轻轻掉落,什么话也来不及说,身子一软,竟摔倒在平整光洁的汉白玉地板上。
还用得着问么,还用得着问么?
女倌十五六岁年纪,青涩得和盘子里装的半生不熟的果子一样,此时侧过脑袋东盯盯西瞧瞧,不敢和她对视,神情很是慌张,顺口答道:“约莫十几天了。”
谢太后垂首盯着那些果子看,手有些发抖,恶狠狠骂道:“真是混帐东西,自家主子得病了还漠不关心,连生病的准确时间也不知道。什么约莫七八天,我看你是想进洗浣房受罪了吧?”
谢太后木着脸,连眼珠子都不曾动一下,声音却猛地拨高,尖锐嘶哑得如夜枭一般:“天下人能服么------他们为了赵家拼死拼活,可赵家的人却在大内过着荒淫无度的生活,他们流血送命,便养活这么个皇家么?------贱人,你能瞒天过海骗过天下人么?你可知道,做下这等事,你是在埋藏你儿子的天下!”
全太后伏地不起,把螓首藏在绣龙刺凤的衣袖里,呜咽一声痛哭出来,哑声泣道:“媳妇知道错了。”
“请御医看过了么?”
“------应该看过了。”
等了一时,年轻的女倌没有动静,连应个‘是’都不敢。
“太后,太后她看过了。”
谢太后牙咬得越来越紧,凌厉目光直切切投在女倌身上,光芒中透出的凶狠似乎想要扼杀面前吞吞吐吐的宫女,“那你去调医馆的档案拿我瞧瞧。”
闲聊一会儿,谢太后四处瞧瞧,笑道:“好久没来了,你这里倒添置了不少东西。”
正说着,沉沉稳稳坐着的儿媳妇又发出一声干呕,再顾不得无礼,掉头跑进厢房,即便顺手掩了房门,仍可清晰地听到她在那里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呕吐声。
女倌自幼进宫,没经过多少事,人又单纯,这时受逼不过,立即改口答道:“有一个半月了。”
“老是呕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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