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慧玉很想跟她说,是的,这世上,本就没有永恒的事物。就连我们栖身的土地,也是有寿命的。就连天上的星星,也终有一天会化为虚无。哪怕是炽热燃烧的太阳,也有光芒散尽的一天。但是,她怕黛玉一时接受不了,反而入了魔障。于是,她一边携着黛玉慢慢朝前走,一边说道:“妹妹,何必去计较什么永恒不永恒呢?须知我们来这世上一遭,本就是为了经历一切。看一朵花怎么绽放怎么枯萎,看一朵云怎么飘来又怎么飘走。相聚,分离,出现,消失,都是为了让我们经历。待到百年之后,我们离开的时候,又能够带走什么呢?唯一能带走的,就是我们这一世的经历。所以妹妹,安心的去体验感受和经历吧。痛苦的经历,快乐的经历,都是宝贵的。不要去计较什么永恒,永恒这个词,本就没有什么意义……” WWw.5Wx.ORG
这一日,黛玉终究没有去葬花。她一直想着姐姐对她说的话,想了很久很久。本来一直缠绕在眉间的淡淡愁绪,自此之后,消散了许多许多……
数日之后的一天,荣国府的大门口处,几个门子正坐在台阶上吹牛打屁,说到热闹之时,忽有一匹棕红色骏马奔来,马上坐着一位服饰齐整的内监。门子们慌忙前去接着,待来人下了马,众人抬眼看时,却发现来人不是常来的夏太监。这位内监圆脸细目,脸上带着淡笑,看起来十分可亲的样子。不像从前那些到荣国府来打饥荒的内监们,明明是来要钱的,却还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一位胆大的门子便上前躬身笑道:“这位公公看来有些眼生,是头一回上门么?可是来找我们二奶奶的?”
慧玉闻言一笑,当即便击节高歌起来:“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内监被门子引着进了荣国府,又有丫鬟仆妇上前,请他进入府里平日招待贵客的花厅。丫鬟端上茶果,请他稍待,自有人去请管家的二奶奶。凤姐儿此时正在屋子里,听着丫鬟给她念账目,听说有眼生的公公来了,忙整理了妆容,急急的赶来了花厅。甫一进门,便是满面笑容的说道:“贵客临门了,不知这位公公贵姓?在哪个宫里高就?”
内监闻言站起身来,冲着王熙凤拱手说道:“杂家姓冯,有幸得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
王熙凤听了这话,顿时一惊。太后可从没派人来过荣国府,忽然来了这位冯公公,又是要求见林慧玉。却是为何?心里想着,王熙凤便坐在了冯公公身旁,旁敲侧击的打听着。然而这姓冯的看来面善,却不是个好相与的。王熙凤还没问几句,他便说道:“杂家是来见林大姑娘的,怎的到了此时还不见人?耽搁了太后的事儿,二奶奶可担当得起?”
听到林慧玉的声音,冯内监忙放下茶碗,抬眼朝着来人看去。却见一位俏生生的佳人立在厅中,虽装饰清淡,却不能稍减她的光彩。他满意的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说道:“奉太后娘娘懿旨,传林氏慧玉觐见。林大姑娘,这就随杂家走吧!”
林慧玉听了这话,眼中异色一闪,却仍躬身答应了。见冯内监迈步朝厅外走去,还示意林慧玉也随他一起,王熙凤有点急了,站起身来说道:“冯公公,既是要觐见太后娘娘,怎可如此随意?还请公公稍待,容林大姑娘收拾一番之后再走吧。否则,岂不是失仪与太后娘娘?”
闻言,冯内监停下了脚步,朝着林慧玉仔细看去。却见她头上挽着简单清爽的如意髻,插着一支翡翠莲花簪。发髻两边,各戴了一朵莹润的白色攒珠花。她今日上身穿着一件碧色杭绢对襟衫,下系藕荷色细褶裙。衣上不见绣纹,只在裙子侧面,绣了一枝半开的荷花,与发髻上的簪子遥相呼应。观来虽不见富丽奢华,却也颇见得人。
慧玉犹豫了一下,还没有回答, 却听身旁的黛玉说道:“我们看到他了,正在沁芳闸旁边桃花林里看书呢!”
宝钗打听到了宝玉的下落,便顾不上林氏姐妹了。她笑着对黛玉道了谢,便脚步匆匆的朝着沁芳闸那边去了。回头看着宝钗离去的背影, 林慧玉不禁暗自在心里揣测,宝钗这一去, 可会与宝玉共读那《会真记》?若是读了, 她与宝玉之间的关系, 会跟从前不同吗……正思虑间, 忽听黛玉说道:“姐姐, 怎的呆住不走了?”
黛玉被慧玉一推,立即清醒了过来,擦着泪道:“想不到戏文里也有这般绝妙好词,听来实在令人感慨。”
圆脸内监闻言道:“非也,杂家是来求见先巡盐御史林大人家大姑娘的,她此时可在府里吗?”
听了这位内监的话,众人便是一愣,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了。待到那内监都有些不耐烦了,先前那个胆大的门子方才反应过来,道:“在在,林大姑娘正在府中,公公请进来喝口茶,容小的先去禀报一声。”
“……看美人看呆了。好了, 我们走吧。”
两人因为也想观赏一番园中春景, 所以并没有抄近路去稻香村, 而是在园里随意漫步着。不知不觉间,两人走到了园子边缘的白墙旁边。忽然, 一阵悠扬的乐声伴随着女孩子婉转的歌声,传入二人耳中。慧玉奇道:“这是哪里传进来的声音,莫非是街上的声音传进来了?”
上门来的内监公公可多了,还从没见过这么不给荣国府面子的。听了这话,王熙凤的脸色便白了白,强笑道:“已经去请林大姑娘了,公公请稍待。”
听了王熙凤的话,冯内监点了点头,而后便坐在椅子上默默饮茶,看都不朝王熙凤看一眼。王熙凤心里暗恨,却也只能赔笑坐着。不多时,林慧玉便来到了花厅,面上不见一点惊慌之色,朝着冯内监福身说道:“拜见公公,不知公公要见慧玉,所为何事?”
此时乐声已经停了下来,慧玉便笑道:“既然妹妹喜欢,姐姐亦有一段极为心爱的词儿,且唱来给妹妹一听,可好?”
黛玉到底年纪还小,此时听慧玉这么一说,很是高兴,雀跃道:“姐姐快唱,妹妹洗耳恭听!”
黛玉听了慧玉的呼唤,方才停止了呢喃,望向慧玉,眼带迷茫之色:“姐姐,这园子终有一天亦会化为青苔碧瓦堆,这园子里的人终有一日亦会风流云散……难道这世上,就没有永恒之事么?”
慧玉唱完了之后,久久不见黛玉说话,不禁眼带诧异之色朝身旁的妹妹看去。却见她一副如同身陷梦境的模样,嘴里兀自喃喃念道:“……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见此情景,慧玉笑着伸手在黛玉面前晃了晃,道:“妹妹,醒来,醒来!”
见宝钗动问, 慧玉便淡笑着回答道:“我们适才刚刚进来,正要去稻香村赏花呢。你可要与我们一同去?”
宝钗回答道:“可是不巧, 昨儿个我才刚与探丫头一起去稻香村看了那杏花儿了。今日本准备去怡红院寻宝玉, 袭人却说他一早便携了书本出去了。你们这一路过来,可曾看见他了么?”
黛玉闻言笑了, 说道:“街上的声音哪里传得进来?姐姐忘了,此处紧挨着幻音台,却是那府中买进来的十二个女孩子在演习戏文呢!”
被黛玉这么一说,慧玉立即想起来了。原文中那十二个小戏子在薛家搬进园子里之后,便住进了梨香院。如今没有梨香院给她们住了,贾家便另拨了一处院落给她们,还特特的取名为“幻音台”。让人一听,就知道住在那里的人是做什么行当的。此时春风拂面,鸟语花香,且又有乐声宛如天籁,林氏姐妹不禁站在墙边,一时间听住了。却听有个女孩子十分出众的声音,唱道:“……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听到这里时,慧玉忽然觉察到身边的黛玉有些不对劲,转头看时,却见黛玉双目怔怔,神情痴痴,且又有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见此情景,慧玉不禁暗叹,真正是多愁善感的林妹妹啊!只是像这样的词,听多了,倒是不怎么好,容易叫人陷入自己的小情绪里。思及此,慧玉轻轻推了推黛玉,说道:“妹妹,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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