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慧随着苻登来到后宅，看见一位四十来岁的贵妇居中端坐，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在旁侍立，便走上前去福了两福，但既不开口问候，也不自报姓名。
苟太妃见来人故意没有摘下帽子，显然是不愿让闲人看清她的长相，便安坐不动，静待下文。
“请问……”苻法刚一开口，就被苏慧打断。
清河王苻法正陪着母亲苟太妃聊天，听苻登禀报有一位宫女求见，心里立马犯起了嘀咕：谣言四起的当口，素不相识的宫女，其中会不会有什么暗藏的阴谋？
苟太妃开口吩咐：“退下。” ＷＷw．5Ｗx.ＯRG
待苻登和女仆下人全部退出，关闭房门，苏慧轻轻掀开帽子，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今上与大臣董荣、强国、赵韶、赵诲合谋，定于明日天亮以前派兵杀害东海王和清河王，以及东海王府阖家大小。请早做打算，尽快离开长安为上。”
苻法大惊失色：“这，这是……”
苟太妃冷笑一声：“姓甚名谁都不肯说，让我如何信你？！”
苏慧迟疑片刻，只好说道：“我叫苏慧。”
得知面前竟然是即将册立的皇后，苟太妃和苻法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看她气度雍容，仪态庄重，容貌美丽，绝非一般宫女可比，便料定确实是苏慧本人。不过，苏慧尚未册立，仍是平民身份，而且又是仇人苻生的未婚妻子，应该以何种礼仪对待她，苟太妃一时拿不定主意，接着想到人家是咱的救命恩人，何必拘泥官面上的那套东西，正要招呼苻法表示感谢，苏慧已经返身向屋外走去。
“请留步，待老身派车。”苟太妃赶紧招呼。
“不必了。”苏慧毫不停留，快步走了出去。
苻法正要追出去，被苟太妃一把拉住：“阿坚去哪儿了？”
“到吕婆楼吕尚书府上去了。”
“快，赶快叫他回来。”
“是，我这就去。”
“你留下，叫阿登去。”
这天临近傍晚的时候，苻坚应邀前往吕婆楼家中做客，刚走到尚书府门外，只听对面小巷里传出一个男人吟诵诗歌的声音：
“饭牛歌三首南山矸，白石烂，生不逢尧与舜禅。短布单衣适至骭，从昏饭牛薄夜半，长夜漫漫何时旦！
“沧浪之水白石粲，中有鲤鱼长尺半。敝布单衣裁至骭，清朝饭牛至夜半。黄犊上坂且休息，吾将舍汝相齐国。
“出东门兮历石班，上有松柏青且阑。粗布衣兮缊缕，时不遇兮尧舜主。牛兮努力食细草，大臣在尔侧，吾当与汝适楚国。”
苻坚知道，这首《饭牛歌》又名《扣角歌》，相传是春秋卫国人宁戚在临淄东门外一边喂牛一边高唱，以此引起齐桓公的注意。后人将其作为贫寒之士向君王自荐的典故。
苻坚心里一动，信步走进小巷，只见土墙柴扉草房，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子光着膀子坐在屋门里边，手里拿着一件破旧不堪的粗布衣衫，一边唱一边捉虱子。
“你是王景略先生？”苻坚脱口而出。
“东海王殿下，您认得在下？”王猛起身问道。
“先生扪虱而谈，名动天下，苻坚焉得不知？” 苻坚瞅着王猛手里的粗布衣衫说道。
“如此说来，它的名气，比我王猛还要大些。”王猛手指捻着一只虱子笑道。
这时吕婆楼走了过来，笑嘻嘻地说：“看来两位已经认识了，用不着我老吕居间介绍了。殿下，请景略先生到寒舍一叙如何？”
苻坚明白，这出戏肯定是吕婆楼和王猛事先安排好的，虽然感觉到一点被人算计的不快，但想到王猛将自己比作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心里还是颇为受用，便爽快地点头答应了。
进了尚书府，吕婆楼沏上一壶好茶，燃起一炉檀香，请苻坚王猛对面而坐，自己在旁相陪。谈论的话题，自然还是要从王猛灞上与桓温会面谈起。
王猛自嘲地摇了摇头：“王猛愚钝，错认英雄，真乃坐井观天，可发一笑。”
苻坚有些不解：“桓温以少年孤弱，家世凋零，终能位极人臣，阿衡朝纲，尚不得为英雄乎？”
王猛侃侃而谈：“英雄者，救国救民，无私无畏之人也。桓温总领军戎，权高震主，欲立功于魏秦，期归望于天人，或智穷谋沮，兵败师颓，则迁怒朝廷，委罪偏裨，所谓不思愆负，以私废公，如此作为，难副英雄之名。”
苻坚点点头：“那么以先生之见，谁是英雄？”
王猛一笑：“恕王猛直言，当今之世，尚无一人。”
苻坚心中有些失落：“方今天下纷攘，群雄并起，竟无一二豪杰之士可称英雄？”
王猛坦然答道：“只有韬光养晦之名，而无顺天应人之实，断无英雄可期。所谓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关键在于一个造字，祖龙、汉高，莫不如此。”
苻坚颇有感悟，连连点头。
王猛慨然说道：“殿下如有飞龙之志，王猛愿效犬马之劳。”
苻坚出乎意料，脸颊一下子涨得通红：“苻坚愚钝，素无德望，先生此言，何以克当。”
王猛离开坐席，伏地叩拜：“殿下请受王猛一拜。”
苻坚赶快上前搀扶：“不敢当，先生请起。”
王猛回到原位，说道：“既蒙殿下不弃，王猛只得剖心沥胆，言无可讳。殿下心中有何疑虑，尚请明示。”
苻坚面色凝重地说：“今上大位，得自先帝亲传，如有不敬，即为犯上。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纵为国家除残去秽，难奈天下悠悠之口，至为可畏。”
王猛说道：“殿下素有忠孝之名，可对忠孝之理解，王猛不敢苟同。《论语》有言：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先帝选定今上继承皇位，是要他抚黎元，保社稷，使大秦百姓安居乐业，使大秦社稷延之万代。而今上却说：野兽饥则食人，饱当自止，正以犯罪者多，故助朕杀之耳。将野兽作为杀人的助手，如此皇帝，亘古未闻。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殿下要当今上的忠臣，就不能做先帝的孝子，孰是孰非，还有什么可疑虑的吗？”
苻坚重重点头：“苟利社稷苍生，纵有骂名，就由我一人承担吧。还有……”
王猛接了一句：“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殿下是为这句话烦恼？”
苻坚叹了口气：“是啊！由此可见，即使我们氐族开国践极，统御四方，也不会为天下百姓，尤其是你们华族，心悦诚服。生为氐人，何其悲哀，何其无奈。”
王猛说道：“孔子曰：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民族之别，不在血统，而在文化。共工、驩兜、三苗、鲧，原本华族，后来成为夷狄首领；舜帝和周文王，来自夷狄，却成为中华帝王。民族人种，并无贵贱，相互依存，不可或缺。”
苻坚眼前一亮：“先生对我氐族起源有何看法？”
王猛说道：“远古时代洪水泛滥，人类大多居住在高山之上，种族差异极小。大禹治水之后，氐族先人迁居河川谷地，放弃游牧，开始农耕，此为氐之由来。《山海经·大荒西经》云：有互人之国，炎帝之孙。互人就是氐人，乃炎帝后裔，而华族多为黄帝后裔。《诗经·商颂·殷武》云：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汉朝设十三氐道，将氐族各部完全置于统治之下。从礼仪、风俗，到生产、生活，氐族与华族日渐接近，几无差别。例如男婚女嫁之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同样沿用六礼；再如殿下，畅晓儒学，通达经典，即使是华族文人学士，又有几人可及？至于顽冥不灵，以邻为壑之辈，历朝历代，不乏其人。武王伐纣，尚被伯夷叔齐斥为不孝，何况他人乎？”
苻坚兴奋地一拍大腿：“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先生之才，果非常人所及。”
王猛逊谢：“不敢，殿下谬赞。”
苻坚又问：“关于当前局势，先生有何高见？”
这正是王猛准备重点谈论的问题，他刚要开口，房门猛地被人推开，只见苻登急匆匆走到苻坚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苻登爱搭不理：“东海王殿下出门去了，不在家。”
“何时回来？”
“太妃睡了。”
“请回避左右。”
苻法不知来人底细，有些犹豫。
“不知道。”
“去哪儿了？”
苟太妃内心狂跳，却还保持了冷静：“你是谁，为什么前来报信？”
苏慧不愿多说：“东海王对我有恩。”
“那就请你禀报清河王。”
苻登有些发愣，觉得面前这个宫女很是与众不同，至于哪里不同，怎么不同，他也想不出个子丑寅卯，反正不是普普通通的一般人，起码是二般三般以上的人。苻登唯恐耽搁了正事，立刻进去禀报。
苟太妃冷笑一声：“怎么，不就是一个宫女吗，我还怕她不成？”
苟太妃却毫不迟疑：“请她进来。”
苻登没听明白：“太奶奶，请她到这？”
苻登对苻生怀有不共戴天的刻骨仇恨，听说苏慧是从皇宫来的，心里气不打一处来，瞪着眼睛问道：“你是干啥的？”
苏慧看着苻登粗鲁的样子，不由得皱了皱眉：“请你禀报东海王殿下，我有要事求见。”
“不知道。”
“请你禀报东海王太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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