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落座,油腻的桌面,吱呀作响的椅子,构成了一种令人安心的氛围。无需寒暄,往日的熟稔便自然而然地回归。
“老板!五十个肉筋,二十个肥瘦,十个鸡心,一盘毛豆花生拼盘,先来一箱哈啤,要冰镇的!” WWw.5Wx.ORG
张浩熟门熟路地点单,气势十足。
张浩大笑着上前,用力拍了拍林田的肩膀:
“为了凑齐!”
“走一个!”
杯子重重地碰在一起,冰凉的酒液带着微微的苦涩和麦香冲入喉咙,瞬间激活了全身的暖意,也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林田扶了扶眼镜,语气带着些感慨
“王云鹏?”
张浩愣了一下
“当时不是被GZ队签走了么,据说当时被下放到青年队历练,咋样了,是不是快踢上一线队了?”
林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踢啥一线队啊。在预备队待了不到两年,就没啥消息了。听说……是性格原因,跟教练处不来,训练态度也出过问题。后来合同没续,好像跟他爸妈回南方老家了,现在具体干啥不清楚,有说在跑滴滴,有说在朋友开的业余俱乐部帮忙,偶尔踢踢野球。”
这个消息让桌上的气氛微微凝滞。王云鹏,当年那个在边路上下翻飞、体能充沛的悍将,他的身影似乎还在眼前。
“啧……”芦东咂了下嘴,没多说什么,只是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耿斌洋沉默地听着,王云鹏的境遇像一颗小石子,在他心中漾开微澜。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芦东和张浩,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如果当年他们仨也签了职业队,会不会也是类似的结局?这个念头让他心底莫名地生出一丝……庆幸?庆幸他们选择了上大学,避开了那条看似光鲜实则残酷的独木桥。
“那……关宇呢?他当年可是近乎于顶薪的价格让中甲球队签走啦!”
张浩又问道,
林田推了推眼镜
“关宇啊!“他……算是他们那批里,处境还行的了吧。在中甲球队里踢了两年,出场时间也不是很稳定,球队冲超两年没成功,后来财政方面又出了问题,他就被卖到南边的一个丙级球队了,不过还算好吧,在那里能踢上主力,但挣的不多,维持生活吧。”
关宇的处境,似乎比王云鹏好了不少,至少还在足球圈内。耿斌洋心中的那丝“庆幸”感更清晰了些。至少,他们现在还在赛场上,为了自己的梦想直接拼搏,享受着竞技最本真的快乐和荣誉。
然而,这丝庆幸刚刚浮现,另一个更沉重、更尖锐的念头,如同冰锥般狠狠刺入他的脑海——
庆幸?你有什么资格庆幸?
如果不是其他两兄弟跟你一起选择去金融学院当这个足球特长生,怎么会惹上王志伟那个疯子?你们的家庭怎么会遭到“京城势力”的毁灭性打击,一夜之间破产,从云端跌落泥潭?
父母半生心血付诸东流,至今仍在为生活奔波劳碌;兄弟们从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沦落到需要为几千块生活费冒着生命危险去拉木材……这一切的源头,不正是你当初那个“想去大学当足球特长生”的决定吗?
比起王云鹏、关宇他们在职业道路上遇到的挫折,你们所经历的,是几乎将三个家庭连根拔起的灾难!你有什么脸面在这里感到庆幸?你更应该感到的是懊悔!是自责!
内心的剧烈撕扯让耿斌洋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握着酒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他猛地低下头,避开兄弟们投来的目光,仿佛这样就能藏起内心翻江倒海般的痛苦与矛盾。
一边是因避开职业陷阱而产生的、带着负罪感的庆幸;一边是因牵连家庭而引发的、深入骨髓的懊悔。两种情绪像两条毒蛇,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耿少?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好看:
”林田关切地问道。
张浩也注意到了耿斌洋的异常,凑过来大大咧咧地说:
“老耿,咋了?喝猛了?不行咱歇会儿。”
芦东没有说话,但他深邃的目光落在耿斌洋低垂的头上,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了解耿斌洋,知道他此刻的沉默和异常,绝不仅仅是因为酒精。
耿斌洋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眼眶的酸涩。他不能在这里失态,不能让兄弟们担心,更不能让这顿难得的聚会蒙上阴影。
他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还算自然的笑容,端起酒杯:
“没事,刚才呛了一下。来,田儿,继续喝,好久没听你说话了。”
他试图用酒精和话题转移注意力,但内心的风暴并未停歇。他听着林田继续讲述其他队友的零星消息,听着张浩插科打诨,听着芦东偶尔冷静的点评,每一个声音都像是在提醒他,他们是一个整体,他们共同做出了选择,也共同承担了后果。
是的,共同承担。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光,穿透了他内心交织的庆幸与懊悔的迷雾。
他想起了芦东家那几乎瞬间倒塌的商业帝国,想起了张浩家破产的工厂,更想起了自己父亲被带走调查时,母亲那绝望无助的眼神。
这些痛苦,是他们三家共同承受的。而在这个过程中,芦东和张浩,从未有过一句怨言,从未将责任归咎于他。他们只是默默地站在他身边,一起挤硬座,一起啃冷馒头,一起在球场上用汗水冲刷屈辱,一起赢得了如今的省冠军和这份短暂的安宁。
他们是一个整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当初的选择,或许间接引来了灾祸,但那并非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本意,更不是他耿斌洋一个人的责任。灾难来临后,他们选择了共同面对,而不是互相指责。而现在,他们正一起,从废墟中一点点重新站起。
“我要让我们走过的每一步,都对得起身边的人。”
他曾经立下的誓言,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而具体。沉溺于过去的懊悔毫无意义,那只会消耗前行的力量。重要的是现在,是未来。他要对的,是身边这两个不离不弃的兄弟,是背后默默支持、期待他们能走出新路的父母,是远方那个始终相信他的上官凝练。
对得起他们,就意味着要带着他们,在已经选择的这条路上,走得更远,更稳!要用更多的胜利和荣誉,来弥补过去的创伤,来证明他们选择的道路没有错!
这股信念,如同定海神针,渐渐压下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眼神中的迷茫和痛苦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静、更加坚定的光芒。
他再次举起酒杯,这一次,动作沉稳而有力。
他看向林田,声音恢复了平和的力度:
“田儿,谢谢你和我们说这些。听了他们的境遇,我更觉得,我们哥仨能一起走到今天,不容易。”
他的目光扫过芦东和张浩,三人视线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所以,北大区这一关,我们无论如何,都得闯过去!”
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是为了……对得起我们自己,对得起所有还相信我们的人!”
张浩被他语气中的决绝感染,猛地站起来:
“对!闯过去!妈的,管他什么死亡之组,干就完了!”
芦东也缓缓举杯,眼神锐利如刀:
“嗯,闯过去。”
林田看着眼前气势陡然变得不一样的三人,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在球场上那意气风发的“三叉戟”组合。
他连忙举起杯:
“好!洋哥,东哥,浩哥!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到时候,咱们再在这儿,给你们庆功!”
庆功!”
四个杯子再次用力碰撞,这一次,声音里充满了斩断过去、直面未来的决心与豪情。冰凉的啤酒带着决绝的意味滑入喉咙,仿佛将最后一丝犹豫也冲刷殆尽。
林田被他们的情绪感染,话也多了起来:
“说起来,当时你们仨一起宣布去金融学院,还挺多人意外的。都觉得以你们当时的水平和默契,怎么滴也该去职业队试试水。”
张浩嘴里塞着肉,含糊不清地接话:
“试啥试?咱仨可是发过誓的,要踢球就一起踢!职业队那地方,还能把咱仨打包签了不成?”
这话像一把钥匙,再次打开了耿斌洋记忆的闸门。他清晰地记得,那年侯文陆教练带着龚宝宁来找芦东的那个早上,而芦东做出的选择到现在想起来,他还有些热泪盈眶。
“要一起踢出我们的未来!!!”
那份少年意气的承诺,在当时看来,重于一切。可谁能料到,这个纯粹为了兄弟和足球做出的决定,会像第一块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引发后面一连串他们无法承受的灾难?
如果……如果当时他们选择了不同的路呢?
这个假设如同鬼魅,再次缠上耿斌洋的心头。
如果他们都去了职业队,那样,他们就不会同时成为王志伟的眼中钉,或许就不会有后面那场针对三家的、精准而残酷的“猎杀”……
这个念头带来的刺痛,比刚才单纯的懊悔更加尖锐。它指向了一种可能存在的、另一种风平浪静的平行人生。那种人生里,父母或许不必经历破产的羞辱与挣扎,兄弟们或许不必挤在硬座车厢里啃冷馒头,他或许……也不必在深夜无数次被内疚惊醒。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物理的疼痛来压制内心的翻腾。他不能在这个场合失态,不能让林田看出端倪,更不能让芦东和张浩察觉到他内心这近乎背叛的动摇。
芦东这时冷冷地开口,打断了耿斌洋危险的思绪:
“打包签?职业队不是过家家。去了,就是另一个世界。”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上。
林田赞同地点头:
“东少说得对。我听说那些梯队里,竞争特别残酷,为了一个上场名额,什么手段都有。而且这两年足球圈子里负面新闻越来越多,跟咱们上大学这种半自由的状态完全没法比。”
张浩打了个寒颤:
“特喵的,听着就压抑。还是现在好,踢球、上学、谈恋爱,啥也不耽误!”
他说着,还冲耿斌洋挤挤眼
耿斌洋勉强笑了笑,算是回应。芦东的话点醒了他。即使重来一次,选择了职业道路,他们面临的就一定是坦途吗?王云鹏的落魄,关宇的无奈,无不揭示着那条路的艰辛与不确定性。或许,在那条路上,他们同样会碰得头破血流,甚至可能因为竞争而心生芥蒂,最终分道扬镳。至少现在,他们三个还在一起,他们的感情历经磨难,反而更加坚不可摧。
“对得起身边的人……”
这句誓言再次浮现。而“身边”这两个字,此刻在他心中有了更重的分量。它不仅仅指芦东和张浩,更包括了他们背后那三个被风暴席卷的家庭。他要对的,是父母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是他们此刻因为省冠军而挺直的腰杆。
这顿烧烤一直吃到深夜,桌上的签子堆成了小山,空酒瓶也摆了一地。林田已经有些醉意,拉着张浩的手,反复说着“你们一定行”。张浩也喝得满面红光,搂着林田的肩膀,大声规划着未来。
芦东相对克制,但眼神也柔和了许多,偶尔会因为张浩和林田的醉话露出无奈的笑意。
只有耿斌洋,始终保持着一种清醒的微醺。他参与着对话,笑着,但大部分时间在倾听和观察。他看着兄弟们肆无忌惮的样子,看着林田真诚的祝福,看着烧烤摊老板在烟火中忙碌的身影,看着窗外沉静的夜色……
这一切平凡的、鲜活的、充满烟火气的景象,像温暖的潮水,一点点抚平了他内心那些尖锐的褶皱。
结账时,张浩抢着用手机付了钱,动作干脆利落,再也不是那个需要为几十块钱车费纠结的少年。
走出烧烤店,凛冽的寒风让人精神一振。林田裹紧衣服,跟他们道别,身影有些摇晃地融入夜色。
只剩下他们三人,并肩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脚下积雪的声音格外清晰。
“刚才……想起不少事吧?”
芦东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像一道闪电,精准地劈中了耿斌洋试图隐藏的心事。
耿斌洋脚步一顿,没有立刻回答。
张浩也收敛了醉态,看了看芦东,又看了看耿斌洋,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用力揽住耿斌洋的肩膀,语气少有的正经:
“老耿,甭瞎想!过去的事儿,翻篇了!咱们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有钱花,有球踢,有兄弟在!管特喵的以前怎么样,以后牛X就行了!”
耿斌洋感受着张浩手臂传来的力量和温度,又看向芦东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肺叶被刺得生疼,却也带来了无比的清醒。
他重重地点头,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异常坚定:
“嗯,翻篇了。以后……只会更好。”
他没有多说,但芦东和张浩都听懂了他的意思。有些伤口,不需要反复撕开检视,重要的是带着伤疤,继续向前走。
三人不再说话,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只有脚步声在冬夜里回荡。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缩短、再拉长,如同他们起伏的命运,但影子的根基,始终紧密相连。
在岔路口分别,看着他们各自走向家的方向,耿斌洋独自在楼下站了一会儿。他抬头望向自家窗户透出的温暖灯光,又望向远处沉沉的、孕育着风暴也孕育着希望的夜空。
内心的挣扎与撕扯,并未完全消失。那份因家庭变故而产生的懊悔,或许将永远是他心底一道隐秘的伤痕。但此刻,这道伤痕不再流血,而是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覆盖、封印。
这力量,来自于兄弟并肩的承诺,来自于对父母的责任,来自于对爱人期待的回应,更来自于对自身所选道路的坚定。
他拿出手机,给上官凝练发了一条信息:
“聚会结束了。和兄弟们聊了很多,也想通了很多。路还长,我们一起走下去。”
这一次,他没有等待回复,直接将手机放回口袋。
他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向楼道口,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挺拔而决绝……
张浩家则是另一番景象,他用奖金给家里添置了些小物件,陪着父母看电视、唠嗑,家里充满了久违的、扬眉吐气的热闹。他咋咋呼呼地讲述着省决赛的惊险,描绘着北大区死亡之组的强大,父母听得津津有味,眼里是藏不住的自豪。
彻底放松、饱睡了几个懒觉、将积攒的疲惫和风尘都洗刷干净后,那股关于故乡、关于旧友的牵绊才开始在心底清晰起来。在一个天色灰蒙但无风的傍晚,三人重新聚首,约上了高中时同在校队,但毕业后选择了普通大学的同学林田,来到了那家承载着他们无数青春记忆的“大华烧烤”。
芦东有点不好意思的道
炭火很快燃起,肉串在通红的炭块上滋滋作响,油滴坠落,爆起诱人的香气和零星的火花。冰凉的啤酒倒入厚重的玻璃杯,泡沫丰盈雪白。
“来!为了咱们哥几个又凑齐了,为了咱大HH市的冬天,走一个!”张浩举起酒杯,大声倡议。
推开那扇被岁月和油烟浸润得发黑的木门,喧嚣声浪和浓郁的炭烤香气瞬间将人包裹。店里依旧人声鼎沸,墙壁上泛黄的足球海报边角卷曲,一切都散发着熟悉的味道。
“东少!耿少!浩哥!”
几杯酒下肚,话题从各自大学的趣闻,渐渐滑向了那片他们共同挥洒过汗水的绿茵场。聊起高中时那些幼稚又热血的训练,某次离谱的失误,或是某个精彩的进球,笑声不断,仿佛那些日子就在昨天。
“哎,说起来,前阵子我刷朋友圈,看到王云鹏了。”
“哎!这不都叫习惯了吗!!”
林田笑着说道
“浩哥你就别取笑我了。”
“田儿!可以啊,眼镜一戴,有点文化人的样子了!”
林田推了推眼镜,不好意思地笑了:
回到HH市的头几天,时间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深冬的寒意被隔绝在窗外,屋内的暖气烘得人懒洋洋的。耿斌洋享受着母亲日复一日变着花样的投喂,听着父亲偶尔关于“注意身体”、“别太拼”的简短叮嘱,那颗在赛场上和学业间高速旋转了数月的心,终于缓缓落回实处,浸泡在一种近乎奢侈的安宁里。
芦东在家话依旧不多,但紧绷的肩线明显松弛下来。他保持着基础的训练习惯,每天清晨都会出门跑圈,在HH市冰冷的空气中唤醒身体。父亲会默默准备好热水,有时会站在窗边看他离去的背影,父子间无声的交流,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身形略显单薄的年轻人从角落的卡座站起身,脸上带着腼腆而真诚的笑容,正是林田。他当年在队里踢替补中场,技术细腻,但身体对抗稍弱。
“以后可别这么叫了,现在听着挺别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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