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曾有记者或者作家去找哑巴取材,但面对这些人的时候,哑巴从来都不接受他们的酒。
尽管那些家伙,都口口声声号称要把他的经历公之于众,让这个社会还他一个公道。
但是哑巴从来都不相信,他没有在那些人的眼神中,看到某种他希望看到的东西。
也有人不相信,觉得这样颠沛流离的人生,只有故事书里才有,一定是哑巴在哪本旧杂志上看到的。
这些来客们,也从来在天桥底下待不了多久,能够待一个下午的就算是毅力惊人了。
于是哑巴生活中的平静就这样延续着。
直到那个人的到来。
哑巴没有跟他们一起去,对他来说到什么地方去都一样,汗流浃背也无所谓。
反正他就像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一样,任由它燥热、寒冷。
甚至连死亡也是无所谓的事情。
他还活着的唯一原因,是去死也要花力气,他懒得去。
于是天桥底下空荡了许多,唯有一些已经年迈到不便移动的老人还留在这,哑巴常常能听到他们无奈的呻吟。
按理来说他该帮他们做点事的,至少去帮他们接点水,但是他懒得去。
反正最后都会死,有时候渴一点就渴一点吧。
哑巴在自己睡的瓦楞纸板上翻了个身,这样想道。
那个人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
他是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少年,脸上还拂着明显的书生气。
他走进天桥底下的阴影中,打量着在地下躺着的流浪者们。
而哑巴则打量着他,他疑心这家伙迷了路,来了他不该来的地方,因为他看上去绝对不是个流浪者。
虽然这个少年穿得很朴素,但是衣服却浆洗得很干净,看得出他是个蛮讲整洁的人。
而且他还有一副颇为不错的皮囊,有这样的长相,他也不会沦为流浪者。
但是这和哑巴又有什么关系呢?天桥底下,是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他管不着。
但是少年却在一番辨认之后,走到哑巴面前,问道:“你是天桥哑巴?我有些事情想问你,你有空吗?” WWw.5Wx.ORG
哦,原来又是一个记者。哑巴翻了个身,以他一贯的冷漠态度对待这类人。
少年被冷落,也没有什么气馁的表现。
他在原地踌躇一阵,返身离开了天桥底。
现在的记者真是越来越沉不住气了。哑巴在心里说道。
但他也没有多在意,沉沉地睡了过去。面对这样的热天,睡眠是一种散热的好手段。
等他醒来后,他却发现那个少年又回到了天桥底。
他不知从哪找来了瓦楞纸板,铺在了哑巴的不远处,看样子似乎打算在那住下了。
这倒是哑巴没想到的,此前从未有记者这么做过。
但是他并没有在意,说实话他不相信少年能坚持多久。
也许今晚被足有拇指大小的蚊子骚扰后,他就会立刻落荒而逃。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少年并没有如他想的那般落败。
而是扎扎实实地在天桥底睡了一晚。
第二天,他又问了哑巴一遍同样的话,“我有些事情想问你,你有空吗?”
哑巴依旧不理他。
少年也不纠缠,他学着流浪者们的样子,用从天桥檐边接下的雨水洗脸,用手指刷牙。
他帮年迈的流浪者去接水,那要走上四五公里,到一个有免费公厕的公园才能接到。
他还用捡来的扫把,打扫了天桥底下,流浪者们随手堆积起来的垃圾。
夜晚,他燃起从附近的丛地间收集而来的艾草,熏驱蚊虫。
这个少年勤快的手脚,赢得了流浪者们的认可,他们将他视作一份子。
转天,少年在清早时,又问了一遍哑巴那个问题,“我有些事情想问你,你有空吗?”
哑巴背对着他,眼睛盯着面前的墙壁发呆,没有言语。
少年依旧没有纠缠,他去买了一些药品,为那些身上有着各种奇怪疮疹的流浪者涂抹。
他不知从哪搞来针线,为流浪者们缝补他们的衣服。
就这样又忙了一天。
隔日,少年又问了哑巴同样的问题。
哑巴这次回应了他,“你想问我什么事情?”
少年看上去好像有些高兴,他给哑巴说,他是听说了天桥哑巴的故事才找他的。
少年想控告治安局,他希望哑巴愿意指认将他屈打成招的治安官。
他成为无家可归者们的一个精神象征,只要早上还能看到哑巴在用雨水洗脸,就意味着世界正在照常运作。
他与这个世界一样,沉默而又不会受任何事物的影响,自顾自地月升日落。
于是他将自己的心流放,从此以后他在任何地方,以任何方式活着,都无所谓了。
他能瞧见的,从来都只有出人头地的野望,还有对于边缘人士居高临下的怜悯。
他以自己的沉默,和天桥底下浑浊的空气、乱飞的苍蝇、刺鼻的气味,回绝着这类来客。
流浪者们发现哑巴是会说话的,在他醉酒后,会用一种喃喃自语的语气去讲述一个悲情的故事。
故事中有个运气很差的男人,他这辈子都很倒霉,他的家产被人侵占、差点丧命,别的孩子在学校里念书的时候,他在流浪。
那是一个烈日灼灼的上午,天桥底下的闷热已经持续个把星期了。
天桥下不少流浪者不堪其扰地离开,他们会在气温降下来之前,到水库边去扎营,等不热了再回来。
他已经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
流浪者们中,有人猜测这就是哑巴的亲身经历,为他唏嘘不已。
渐渐地,在泸州的阴暗角落里,天桥哑巴的名声传播开来。
但是不管是哪种猜测,都不影响哑巴的故事讲得很好,流浪者们在他语气缥缈的讲述中,仿佛听了一曲琴声幽泣的二胡。
基于这个原因,哑巴常常能从流浪者们手中分到酒喝,因为他只有在喝醉之后,才能想起自己会说话。
春去秋来,已经没有人记得方平喜是什么时候住到天桥底下的了。
似乎这个天桥刚竣工时,他就在那里。
他曾很积极地去面对自己的生活,想掌握住自己的命运。
但是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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