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夜晚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安宁,罕有人迹的角落罪恶如霉菌般滋长,睡在桥洞下的流浪汉被蒙着头的歹徒拖到车上,一楼的居室中有女人闷死婴儿。
齐斯还看到了一个爱好和他相似的男人在地下室里玩活体解剖,他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认清了这人从审美到技术都是一场灾难。
怎么能选择那么丑的材料呢?怎么能让材料叫唤得那么吵闹呢?齐斯很想解剖一下这个男人,顺带支教一番正确的操作手法,然而以他现在的状态只能无可奈何地旁观。
地铁上的人越来越多,汗臭味和炸串的辛辣香味混合酦酵成一种膻腥的味道,一具具肉体直挺挺地相互站立,脚下的地面稍微晃动便会使得肢体发生撞击。
齐斯四处转悠了一圈,熟稔地越过一幢幢楼,踏入熟悉的单元门。走进电梯后又意识到自己连电梯按键都按不了,他叹了口气,一步步退出去,转而走向应急通道,老老实实地爬起了楼梯。
也许是因为将要回家,齐斯发现自己变得耐心多了,一边上楼,还一边有闲心打量几眼楼道里贴着的小广告,从文字到图案于他来说都是全然的陌生。
和现实世界的联系稀薄到极致,他甚至不熟悉自己居住多年的公寓楼,哪怕是在2035年那个时空,他也从来没注意过楼道里的模样,自然不清楚那些广告在二十二年间换过几茬。
齐斯飘在主卧上空,看着躺在摇篮中的自己,默然无言。
时浓时淡的黑烟在婴孩身上缭绕,扭曲的鬼影陆陆续续踏入房间,围绕着摇篮垂首弓身地伫立,好像在参加一场迎接仪式,却缄默得如同为恐怖的降临默哀。
婴儿半睁着眼,面容沉静,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纵然是被世界排斥的最可怖的邪祟,幼年时期也和普通的人类小孩没什么区别,造物主将一个个色彩各异的灵魂承装进人形的模具,在剥去躯壳之前,谁又能知晓里头是神是鬼?
齐斯看到一个女人慌慌忙忙地走进房间,看到婴儿好好地躺在摇篮里,松了口气。她慈爱地看着婴孩,轻轻摇晃着摇篮,回头对跟来的男人说:“老齐同志,我就说你在阳台上看错了,我们小齐斯还不到一岁呢,怎么可能自己爬出来走路?” WWw.5Wx.ORG
齐斯低头看了眼地板上还没来得及挥发的湿脚印,又看了看摇篮中有装睡嫌疑的婴儿:“……”好吧,他似乎从小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叮咚——叮咚——叮咚——”门铃响了,连响三声,昭示不是幻觉和误触。
女人头也不抬地催促男人:“快去开门,看看是谁来了。”
男人快步走向门边,转动门把打开房门,声音迷惑:“你是——”
穿西装、戴无框眼镜的青年站在门外,淡淡扫了男人一眼,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证件:“治安局探员傅决。2014年1月1日,江城中心医院发生了一起新生儿调换案件,于近日告破,我需要到所有在那天有新生儿出生的家庭了解情况。”
青年声音平静地说完一番话,状似随意地问:“我记得你们的孩子叫‘齐斯’,对吗?”
齐斯飘在承装着林决灵魂的傅决躯壳后,看着他走进主卧,环视一圈围绕着婴儿的鬼怪,拿起一本小册子装模作样地写了些什么,又礼貌地告辞。
虽然早已知晓契和林决做过一个交易,林决早在二十二年前就知道他的存在,来看一眼也是人之常情,但亲眼见到这一幕,齐斯还是觉得很不爽,想杀人。
后面几天,齐斯看着还是婴孩的自己趁父母不在,无师自通地爬出摇篮,赤足踏在地板上,像初入人间兽类般小心翼翼又满怀好奇地探索这个世界。
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那个幼年的自己对世界的认知越来越深,变得越来越像正常的人类,周围聚集的鬼影始终不曾散去,姿态从臣服忌惮到张牙舞爪,却始终不能触及婴孩分毫。
直到有一天,婴孩走着走着路,忽然开始缓慢地弯下腰身,如同退化般四肢着地,像真正的婴儿那样在地板上爬行。某一个刹那,他停住不动了,原地仰起脖颈,发出属于人类婴孩的嚎哭。
齐斯额角青筋狂跳,他讨厌吵闹的小孩,就算那个人是曾经的自己,也不会有例外。他无比后悔千里迢迢赶来旁观这一段狗都嫌的时期,也许他应该再去雪山转一圈。
身后的房门处响起门把手转动的声音,但此时天色还大亮着,离父母下班还早。齐斯回头看去,林决照样一身整齐的黑西装,好似即将奔赴一场葬礼。
他沉默地走到婴孩身边,弯腰将其抱起,放回摇篮,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齐斯看着青年的背影,莫名有些好奇,如果林决这会儿打算直接弄死他,契会不会留下什么后手。
但他很快失望地意识到,作为理性主义者,林决还等着他进入诡异游戏,作为开启最终副本的契机,自然不可能因为个人好恶干出什么影响大局的事儿。就挺无趣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老黄历上写着宜会亲友,才过了一个小时,便又有人来,来的还是能够和齐斯交流的熟人。
董希文和“元”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坐在沙发上,和齐斯大眼瞪小眼。
董希文轻咳两声打破了尴尬的气氛:“那个,司契大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天平教会的领袖之一‘元’,你应该和他见过,我觉得你们会很有共同语言。”
“元”也不多废话,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来意:“我在‘诸神黄昏’前和契做了一个交易,现在我来履行约定。祂让我告诉你一句话:‘对于神明来说,时间是一个巨大的莫比乌斯环,你可以选择向前或向后达成命中注定的闭环,关键点在2029年8月7日。’”
2029年8月7日,也就是六年前的那个夏天,齐斯记得当时他被伯父送去了天平教会伪装的青少年行为矫正夏令营,契第一次降临他的命运,赠予他生命中的第一个诡异。
时间……时间……齐斯直觉捉摸到了什么关键。契交给他的记忆缺失了三十六年,但如果他能将时间倒回其中的某个节点,旁观祂曾经历的一切呢?
但现在时空权柄不在手上,他要如何操纵时间?
最终副本里,白玛曾对他和林辰说:‘你们都没有赎完罪,请务必记住,不要谈及时间,也不要让他人谈及时间。’
白玛说,谈及时间会“变老”,但因为时间并非线性,可以形成闭环,所以体现在玩家身上,便是“变回孩子”。
这条规则经由“元”提供新信息才能解释通顺,作为一条被NPC刻意提出的线索,直到最终副本结束,它都未被玩家们真正使用过。
所以,最终副本真的结束了吗?他们真的离开最终副本了吗?眼下被困在与现实隔绝的异度空间,是否可以解释为最终副本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齐斯若有所悟,微笑着念出那个由“元”提供的时间点:“2029年8月7日。”
神明拥有长达亿万年的记忆和经历,足以使人类化作懵懂孩童的记忆衰退对于神明来说,不过是翻阅漫长历史中那些被岁月模糊的往事。
齐斯起先只是试探性地念了一遍时间,然后又念了一遍。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渐渐含糊得难以辨识,周遭的场景在他眼中恍似旋转的万花筒般扭曲变形,人影和物影拔地而起又接连坍塌,奇崛瑰丽的一幕幕画面飞速闪灭。
他看见穿红衣的少年徜徉在兽群间,随手捞起一只毛发斑斓的幼兽,翻来覆去把玩一会儿又丢回地面;他看见穿红色祭袍的青年穿过雄伟的宫室和雕栏画栋的连廊,微垂着头笑着对装束繁复的人类说话;他看见金色的世界树在金色的河边枝繁叶茂,红衣青年与许许多多的青年男女坐在树下,随手从河流中掬起一颗猩红的心脏……
倒置的画面经由大脑的梳理按时间顺序排列,齐斯看到了那自记忆中消失的三十六年。
契创造诡异游戏后缓解了诸神被规则吞噬的燃眉之急,又深谙可持续性竭泽而渔的道理,穿梭于副本中观察人类的行为选择,不忘时时调整副本难度。祂看到了许许多多在副本原定规则之外寻得通关途径的玩家,兴味盎然的同时滋生了别样的想法——
为什么神明要屈服于规则的统治?为什么诸神要时时面临规则的威胁?有没有一劳永逸的方法?
于是,在一个副本中,祂找到了当时居于综合实力榜首席的林决,微微抬手,血色的契约长卷在身前翻涌。祂含笑问这位方舟公会的会长:“你想不想终结诡异游戏,复活那些死去的人类?”
再然后便是众所周知的合谋,以及那场轰轰烈烈的失败。诸神黄昏之后,方舟公会分崩离析,契被封锁大部分神力,镇压于《食肉》副本。幸而祂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事先与“元”和白鸦交易,又将自己的化身投放进现实,成为齐斯。
2029年8月7日,契将有关计划的所有信息存放进这天的记忆。齐斯由此知晓了先前未知的那部分布局。
《小心兔子》副本结束后,他和契融为一体,契也以此为契机来到现实。契作为神明,熟知身份牌的特性,预料到了周可的出现,便在他去往齐家村之际将一丝残余留在江城,与同样来到现实的黎进行会面。
后来的事齐斯哪怕不知道计划也能推测出大概。周可和他在最终副本置换世界线,以“司契”的身份投身和林决的博弈,耗尽林决的手牌,而后被黎杀死。
因为“司契”并不完整,换句话说就是,掌管契约的神明在规则层面并未完全死去。契约权柄依旧在这位神明手中,在鸠占鹊巢者死后,具有唯一性的存在随时可以回归原本的世界线。
“这还真是将我从头到尾安排得明明白白啊……”齐斯笑了起来。
回归现实的方法契同样存放在记忆里,【愚人欺诈师】身份牌便是推动整个布局的最后一枚齿轮。
红黑相间的卡牌出现在齐斯指间,他如卡面上呈现的魔术师般弯下腰身,礼貌的虚影在手中浮动,白鸽和塔罗牌从中飞出,围绕着齐斯蹁跹旋转。
“我是契。”齐斯说出并不虚假的谎言,欺诈高天之上的规则和命运。
卡牌在指间飞速旋转,定格在某一处放大至铺天盖地,舞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发出山呼海啸的欢声。
【正位】。
【您的一切言语将被信任。】
茂密丛林的虚影在身侧凝实,荷枪实弹的白袍身影在一座座紧闭的铁房子外逡巡,其中一座房子鬼影幢幢,轮廓狰狞的怪物在墙壁上投映可怖的倒影。
比同龄人纤瘦苍白的十六岁少年被鬼影簇拥着,安静地坐在铁床边,低垂着头颅、盯着地面出神。
契降临屋中,俯身轻笑:“齐斯,我来看你了,顺便带来迟到七个月的生日祝福。”
十几岁的小姑娘牵着母亲的手,用浮夸的语调讲述班里的趣事;挎着公文包的上班族步履匆匆,歪着头夹着手机笑着和家里人说话;一队老头老太太推着音响向附近的城市广场走去,唾沫横飞地聊起家里的儿女。
齐斯漫无目的地乱走一气,看到了个地铁入口便拾级而下,随意上了一班地铁。
直白点说,他对江城其实是不存在任何归属感的。对人类身份缺乏认同,并且无法产生集体意识,他生来就没有产生“归属感”的心理基础。
总之,齐斯在江城游荡了一整夜,依旧没能对城市增加多少熟悉。好在他终于找到了近江小区所在的位置,在凌晨时分到达小区门口。
早餐店的老板娘已经起来忙活了,将葱花和青菜挨个儿放进盛满水的铁盆里,认真仔细地搓洗菜叶。店铺后的垃圾堆里,一只母狗正在奶一窝小狗,其中一只皮毛黝黑,瞪大着黑亮亮的眼睛探头探脑。
父母死后的那六年,他大部分时候都窝在家里,就算是去工作室,也是打车居多,倒是许久没有登上这最寻常的交通工具了。
他找了个不碍事的角落蹲下,看形形色色的人上车又下车,一个农民工打扮的中年男人抱着一袋花生,局促地站着;几个年轻人戴着耳机,低头摆弄手机,快速刷过一则则小视频。
齐斯苦中作乐地想,在他等待自己的布局运转起来的这段时间,倒是有充足的闲暇走马观花。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最坏的情况就是他得独自在这里等二十二年,直到时间线在某个节点交汇。
就算是在神明时期,他也有黎和一群懵懂无知的人类供他取乐;被封印在《食肉》副本那段时间,虽然契没把记忆留给他,但想来也有村民和玩家可以玩;身处如今这般无聊的境地,倒真是诞生以来第一次。
但他偏偏在江城住了六年,除去处理齐家村和喜神像的事外,从未生出过离开江城的想法;他从最终副本出来的第一时间便被传送回江城,去雪山逛了一遭,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回到江城。
种种迹象放在他身上足够矛盾和可疑,齐斯倾向于认为背后存在某种被他遗忘的原因。假设有第三个他在背后布下这一场大局,留给他的破局契机大概率和江城有关。
他懒得绕弯,有河过河,有墙穿墙,便如真正的幽灵般悄无声息,无法被人知觉。
齐斯有些庆幸自己处于另一个位面,不会真正和这些人产生接触。但光是站在这样拥挤逼仄的空间中,嗅着让人联想到肮脏的气味,他就觉得伤鼻子、伤眼睛。
地铁到站,齐斯走出门深吸一口夜晚的冷气,半垂着眼回忆了一番近江小区的位置,便朝向那个方向径直行进。
齐斯从雪山上下来后一路东行,走走停停,在半年后的暮秋回到了江城。
尚未被诡异入侵的城市烟火气盎然,他踏入城中时正是华灯初上的傍晚,马路上各色私家车来来往往,汽笛声和交警的口哨声此起彼伏,依稀可听见行人交谈的话语。
齐斯忽然发现自己对江城这座城市并不熟悉,他熟识的江城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其中大部分人哪怕死在他眼前,他也不会掀一下眼皮。
他不了解江城发生的重要事件,不知道江城的地表和区域划分,若是从全世界选一百座城市各拍一张俯视图,他想必也无法从中准确地挑出属于江城的那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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