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板!我的亲老板!这可是天大的事!你们工地……那些口号标语是不是得换换?工人们的衣服是不是得统一一下?” WWw.5Wx.ORG
他几乎是在哀求。
陈山听完,只说了四个字。
这半年,蛇口工业区几乎是一天一个样。
“山哥,这……不准备准备?”王虎好不容易把气喘匀了,满脸不解,“万一被他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他想看的,就是我们最真实的样子。”
陈山放下图纸,站起身,走到窗边。
袁振邦一直没有走。
他像个沉默的影子,每天都在工地上转悠。
他不说话,只是看。
看那些工人如何为了多挣几块钱而挥汗如雨。
看他们晚上领到工钱时,脸上那种最朴实的喜悦。
看他们在新盖好的宿舍楼下,讨论着要不要给老家的婆娘孩子也接过来。
老人的背影,一天比一天佝偻。
陈山收回目光,对王虎摇了摇头。
“什么都不用做。”
“工地该什么样,就什么样。”
“路上的泥,是卡车压出来的。”
“工棚里的味道,是工人汗水浸出来的。”
“我们建的是工厂,不是公园。他想看的,就是这些。”
“我们要是把这里打扮得花团锦簇,那才是骗他。”
……
两天后,一支由几辆普通轿车和一辆中巴车组成的低调车队,驶入了深圳。
车队没有走新修的迎宾大道,而是拐进了一条老路,直奔蛇口对岸的一家国营造船厂。
中巴车里,气氛有些压抑。
袁振邦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象,一言不发。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那位总设计师。
老人穿着一件普通的夹克,手里夹着烟,同样沉默地看着窗外,偶尔跟身边的人员低声交谈几句。
造船厂到了。
巨大的龙门吊,安静地矗立着。
宽阔的船坞里,只有一艘旧船在维修,几个工人有气无力地敲打着船身,发出的声音在空旷的厂区里显得格外孤独。
陪同的市领导额头上全是汗,他想解释几句,说厂子效益不好,正在等上级的技改拨款。
总设计师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说。
他只是在厂区里慢慢走了一圈,没说什么,转身回了车上。
“去蛇口。”他对司机说。
车队重新启动,穿过一片荒凉的滩涂,朝着那片塔吊林立的工地驶去。
当车队驶过那块写着“蛇口工业区”的界碑时,车里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穿过了一道无形的墙。
墙外是寂静,墙内是轰鸣。
墙外是慵懒,墙内是亢奋。
车窗外的声音,陡然间被放大了几百倍。
推土机的咆哮,打桩机的闷响,卡车的喇叭,工人们带着天南地北口音的号子……所有的声音,汇成了一股滚烫的声浪,拍打着车窗。
道路两旁,工人们在巨大的钢铁骨架间穿梭。
没有人注意到这支不起眼的车队。
他们的眼睛里,只有手里的活,和远处计件员手里的记工单。
车内的官员们,脸上的表情从惊愕,慢慢变成了震撼。
他们终于亲眼见到了,那份报告里冰冷的数字,在现实中是怎样一幅令人心跳加速的画面。
总设计师依旧没有说话。
他只是掐灭了手里的烟,又点上了一根,目光透过车窗,看着那一张张被汗水和灰尘弄得看不清面目,却闪动着光亮的脸。
车,在和记指挥部的楼下停稳。
陈山带着梁文辉和王虎,早已等在门口。
没有横幅,没有鲜花。
“首长好。”陈山迎了上去。
老人走下车,抬头看了一眼身后那片巨大的工地,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笑了笑,伸出手。
“你这动静,搞得可不小啊。”
……
临时改成的会议室里,气氛有些微妙。
总设计师坐在主位,没有急着说话,只是翻看着梁文辉刚刚递上来的,一份更详细的工程进度和财务报告。
报告上全是图表和数字,没有任何形容词。
陪同的省市官员,一个个正襟危坐,大气都不敢喘。
袁振邦坐在会议桌的末尾,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终于,老人放下了报告。
他看向袁振邦。
“振邦同志,你在这里看了这么久,有什么想法,说说看嘛。”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袁振邦身上。
老人抬起头,脸色很复杂。
有困惑,有挣扎,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现实冲击后的疲惫。
“我承认,我老了,思想有些跟不上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里的发展速度,是我没想到的。工人们的干劲,也是我近些年没见过的。”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是,我还是有担忧。”
“我看到,工地上开始出现了‘万元户’,他们一个月挣的,比内地一个大学教授一辈子挣的都多。”
“我也看到,为了抢工期,工地上出现了好几次安全事故。”
“计件工资,拉大了收入差距。有的工人一个月拿几百,有的还是几十块。”
“长此以往,贫富差距越来越大,会不会产生新的阶级?人心都向着钱看,我们革命几十年,为之奋斗的理想和信念,还要不要了?”
“我们冲击了计划经济,但市场经济这条路,到底通向哪里?我们谁心里都没底。”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总设计师,问出了那个盘桓在他心里,也盘桓在无数人心里的终极问题。
“我们搞的是社会主义,现在这么搞,到底是姓‘社’,还是姓‘资’?”
话音落下,整个会议室,安静得能听到心跳。
这是一个谁也回避不了的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主位上的那位老人。
等着他,为这场席卷全国的争论,一锤定音。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
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许久,他才开口。
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不争论。”
三个字,如三座大山压下所有嘈杂。
“我的态度,就是不争论。这本身,就是个伪命题。不要争论。看实践。一争论,时间就都浪费了,什么都干不成了。”
他环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在那些紧张的省市官员脸上。
“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资本主义,我们这些人,说了不算。”
“要让实践来说话,要让人民来说话。”
“人民高兴不高兴,人民赞成不赞成,人民答应不答应,这才是唯一的标准!”
“无论计划经济还是市场经济,只是一种资源配置手段,与政治制度无关。
资本主义可以有计划,社会主义也可以有市场。
只要能够发展生产力的,都可以在实践中使用。”
“不管黑猫白猫,能捉老鼠的就是好猫。”
他拿起桌上的铅笔,在报告的封面上,重重地敲了敲。
“中Y的政策,就是允许看,允许试。办特区,不是画地为牢,是给你们政策,给你们权力!”
“不要怕犯错误!”
他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
“就是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
会议结束了。
莲花山顶,杂草丛生。
陈山陪着老人,站在这座还只是一片荒芜的小山包上。
山风吹动着老人花白的头发。
他指着山下那片初具规模的工地,和更远处,一望无际的滩涂。
“地方还是小了点嘛。”
他转头对陪同的省领导说:“把地图拿来。”
一张巨大的规划图,在山顶的石头上被铺开。
老人接过一支红铅笔,没有丝毫犹豫。
他在地图上,从蛇口开始,向着西北方向的南头,画下了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圈。
他把整个后海湾,都圈了进去。
圈画完了。
他把铅笔递给陈山,看着他的眼睛。
“干得很不错。”
“但是,步子可以再大一点,要迈得更快一些,胆子可以再大一点。”
袁振邦就站在几米外,看着地图上那个刺眼的红圈,看着那个年轻人。
风吹过,他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快步冲进陈山的办公室,连门都忘了敲。
“山哥!”
王虎刚从外面巡视工地回来,满身的汗,他听到这话,整个人僵在原地。
“维持原样。”
电话那头的李主任,沉默了足足十秒,然后只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挂断了电话。
陈山正看着一张晶圆厂内部的管道设计图,头也没抬。
“慌什么。”
窗外,震天的轰鸣依旧。
......
“咳咳……我操!”王虎捶着胸口,脸涨得通红,“谁?你说谁要来?!”
梁文辉没理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陈山,等待着指示。
半小时内,李主任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声音里带着哭腔。
厂房拔地而起,宿舍楼鳞次栉比。
但消息传出去,整个深圳市的官僚系统,瞬间炸了锅。
一则只有寥寥数十字的加密电报,送到了梁文辉的手上。
他只看了一眼,握着电报纸的手,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人……人要来了。”梁文辉的声音干涩,他咽了口唾沫,才把话说完整,“总设计师,后天到深圳。”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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