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你就像玫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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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尽管她已经意识到权至龙这个人的存在并不再单纯只是给她带来快乐,却还是做不到像往常那样甩到脑后。

    自认为想要什么都可以轻易得到因此从来不对外物抱有执念的李艺率,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类似于牵绊这种无奈的东西。

    对她来说,权至龙这个人的存在寄托了她的太多,多到简直像是压上了性命和他一起走上独木桥。只要有一个人乱动一下,就会变成两个人的岌岌可危。

    为什么非要等到最后一刻,在沦陷的边缘才肯撕开这道口子?

    “Miss Lee,到您合练的时间了。” WWw.5Wx.ORG

    工作人员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李艺率拿上琴谱,嗅着空气里的松香味,走向莫斯科音乐学院主音乐厅后台的排练室——

    算了,既然做不到轻易割舍,那就只好暂时搁置吧。

    对于权至龙来说,连续不断折磨的生活开始了。

    这段时间他像个机器人一样不知疲倦地跟着组合穿梭在各个城市之间巡演,卖力唱跳,在镜头前从容释放魅力。而等到演出结束,笑眯眯告别成员和工作人员,回到酒店的他将自己摔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固定的悬念:

    如果失去李艺率了,他该怎么办?

    这个悬念时时刻刻苦恼着他,甚至让他完全失去思考能力,只能任由思绪反复描摹那个不再有李艺率参与的惨淡未来。

    实际上他也思考了许多:

    是我做得不够好,我应该更坦诚些。我不能一直这样想要被选择又害怕被选择,不能每次想要被看见又总害怕被看穿,不能明明想要靠近却总是先一步学会推开……

    该怎么道歉?要怎么挽回?要做到哪种程度才能剖开自己的心将爱毫无保留地捧到她眼前?

    而这些困扰他的问题最终只化作一个沉重的设想——如果李艺率这次决意要离开他,该怎么办?

    正因为彼此太过了解,才叫权至龙的心始终摇摇欲坠——只要一想到假如今后没有李艺率,假如被彻底摘去“小权”的身份,权至龙就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种阴冷粘稠的液体经年累月地浸泡,然后反复捶打揉碎直至化为齑粉似的迷雾。

    他甚至根本无法想象失去李艺率。

    好不容易在八月前结束工作回了一趟家,他丢了魂似的回到熟悉的公寓。

    家里空荡荡的,家虎也在他开启巡演以前被送回了家里由父母照顾。他站在玄关,鞋也没换,径直走入室内将自己摔进沙发。

    距离上次李艺率的造访已经过去将近两个月了,现在整间公寓连她的半缕气息都寻不到。权至龙蜷缩着,整个人喘不上气,只感到痛苦。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手臂垂落在沙发一侧,指尖平行地面,恰好摸到了沙发底下缝隙里家虎的玩具咬胶。

    说来好笑,他给这个坏孩子买了许多新奇漂亮的玩具,但它始终兴趣缺缺,没玩两次就丢到脑后。反倒是李艺率随手将用过的纸巾团成一个敷衍的形状也能叫家虎兴奋好久。

    权至龙随手将那个骨头形状的咬胶塞到茶几底下的收纳箱里,收回手的那一刻,整个人忽然像触电一样呆愣在原地。

    脑中忽然闪过某一天平常的下午,那个时候李艺率坐在地毯上用湿纸巾团成小球和家虎玩巡回游戏,当时他在一旁看着兴奋的小狗只觉得说不上来的吃味,结果当时的李艺率是怎么回答来着的?她说——

    动物只有在需求没有彻底得到满足以前才会不断讨要索取。

    直到这一刻权至龙终于撬开了脑子窥看里面到底塞了些什么混沌的弯弯绕绕。

    他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一直缠绕在他颈间若有若无的窒息感源自于哪里了。

    原来他早在很久以前,久到还没和李艺率交往以前,就被打上烙印,套上了隐形的项圈了。

    牙齿打颤,舌尖尝到铁腥味,冷汗顺着脊背滑落。权至龙哆嗦着伸手摸向颈间,触感光滑如常,可他只觉得有东西勒紧了他的皮肉。

    好疼,好像要死掉了。

    他的身体缩成虾米一样的形状,指尖深深陷入颈间的皮肤,忽然有一种强烈想哭的冲动。

    怎么可以这样……

    在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已经被爱驯化以后又被一脚踢开。

    这怎么可以?!!

    *

    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是古典乐行业竞争最激烈,难度最高的权威赛事之一,比赛组别包含钢琴、小提琴、大提琴与声乐在内的多个项目。

    由于每个轮次都必须演奏指定的曲目,尤其是大量的俄罗斯作品,因此对于精通德奥作品的李艺率来说,实际上难度反而比上一次肖赛要高出许多。

    柴赛的赛程轮次相较于李艺率前两次参加的大型赛事来说时间上相对宽裕一些,在顺利完成前两轮的演奏后,她还有近一周的调整期来准备决赛曲目。

    决赛的自选曲目,李艺率考虑良久,最终还是选定了后浪漫古典主义作曲家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

    事实上,每一首传世作品的诞生都与作曲家本人的创伤密不可分。

    在创作《拉二》之前,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一交响曲首演惨遭失败,恶评如潮。这也使他陷入了严重的自我怀疑和创作瓶颈,患上了重度抑郁症,长达数年无法创作。

    直到他终于接受心理治疗,才逐渐恢复对音乐的信心,而这部作品由此成为他从绝望深渊中重生的象征。

    《拉二》是晚期浪漫主义的巅峰之作,以深沉的忧郁、宽广的旋律、澎湃的激情与俄罗斯民族特有的悲怆气息跨越百年,成为钢琴协奏曲文献中最动人心魄的杰作之一。

    这部作品是公认的高难度,对演奏者的体力、技术和音乐表现力都有着高标准的要求。由于拉赫玛尼诺夫本人的手极大,整部作品充满了跨度极广的和弦(九度、十度)快速跑动进行,对手型较小的演奏者来说更是挑战。

    幸而李艺率的原生条件很好,从高中时期开始权至龙就一直夸她虽然个子不算不高但长手长脚看上去就很高挑(真不知道从高二才开始抽条的家伙到底有什么资格说她个子不高)。

    不过饶是如此,这几天过量的练习还是让她的肌肉抽搐手指疲惫,甚至隐隐有些明白前几轮比赛时有选手哀嚎着“想要为拉赫玛尼诺夫剪掉虎口和指蹼”这句话到底有多真实了……

    除却这个苦恼以外,权至龙近些天里的问候也十分频繁。

    他说起这段时间终于忙完巡演和巴黎的画报拍摄,趁着8月底solo宣传曲上线的空档,大概有一周的休息时间,又问及了她的决赛时间和地点。

    虽然他们两人都默契地没再提及上一次的争执,但他这副状若无事的架势可真有够讨厌的。

    李艺率盯着手机屏幕上那句[那我可以过来看比赛吗?],沉默许久后嗤笑一声将手机丢开。

    讨厌的小权,真是个傻子啊。

    *

    莫斯科音乐学院的主音乐厅灯光落下时是偏冷的。

    不是华沙音乐厅的暖金,也不像是波士顿交响音乐厅的那种偏美式大开大合的亮堂。尽管这才将将八月,莫斯科的灯光已经染上了带着铁锈味的雪光。

    在被工作人员引导向舞台之前的一刻,李艺率少有地有些迷茫。

    这无措并不是源自于对曲目的生疏或是对舞台的恐惧……相反,她实际上对今晚的演奏很抱有些迫不及待展示的兴奋。

    可是……

    早先两场大型赛事的决赛现场,尽管舞台离观众席很远,在台上沉浸投入的她也不可能分出多余的心思去辨认台下每一道注视她的目光……可她明确地,无比确信地知晓一定有一个人会将她的身影好好收纳,会在她结束演奏以后大声叫喊鼓掌。

    这个傻子今天会过来吗?

    上次那条询问的信息她并没有回复,此后几天两人也中断了联系。想到这里,李艺率隐隐有些后悔。

    都怪小权!

    明明都已经直接告诉她比赛时间和演出地点了,居然还会眼巴巴发一句能不能来。这又是在费什么话呢?也不想想,如果不想让他来的话她干嘛要回复时间地点!

    丝毫没意识到自己也跟着权至龙的拧巴有样学样的李艺率自顾自地又将责任推到了他身上。

    直到迎着掌声走向舞台,听到熟悉的韩语和那声“fighting!”以后,李艺率这才有些如释重负一样地无奈起来。

    这个笨蛋!

    这都已经是她最后一次参加大型赛事了,结果这家伙竟然还像几年前一样。

    完蛋了,这下干扰选手比赛的黑历史是不管怎么说都洗不清了。

    李艺率嘴角带笑,又不自然地将好看的唇瓣使劲向下压,抿着唇在抬上闭目沉思良久。灯光越过她的头顶,落在琴键上,而后她朝着指挥的方向点点头——

    将她从深渊托起的时刻,从敲门声开始。

    *

    《拉二》开头不是旋律,而是如乌云压境一样阴郁的前奏。八个沉重缓慢的小调和弦,每一下如同教堂的钟声,又像是叩响命运的门扉,一声声敲在现场听众们的心脏上。

    李艺率的十指陷落黑白琴键。和弦压下去的那瞬间,舞台也仿佛跟着陷落,沉重得几乎让空气也跟着下坠。

    从观众席看去,她整个人像是陷在一道被洞穿的光柱里。

    随着她再次叩击第二次、第三次……

    俄罗斯民族音乐辽阔哀愁的乐段响起,管弦乐深沉地引入。空气开始颤抖,灯光开始震颤,钢琴也在震颤……随后——像破冰时裂纹向四周蔓延的速度,钢琴以雷霆万钧之势奏响主题和弦,所有声音最终汇聚成力量,将象征挣扎与斗争的华彩乐句推向高潮。

    灯光下的李艺率脊椎窜上一股战栗。

    她向来擅长德奥的冷静克制,可偏偏拉赫的情绪是带血的,是饱满的,是撕裂的。

    在这样两个极端之间,连带着她的音色也像被逼着做选择。

    于是她选择……

    面对。

    和弦间的快速跑动如刀刃锐利。

    她的呼吸开始跟着音乐起伏,心跳被迫与沉重的乐句搏斗,隐秘的疼痛在每个十度夸张的跨距间紧绷。

    奔跑,疾驰,跨越……全情投入。

    这一刻灵动的腕线和手指已经不再是轻盈的舞步,而是在泥泞中的跋涉,每一步都带着挣扎的重量,放任指尖在琴键上留下看不见的血痕。

    她不再试图控制,而是任由情绪撕开理智的缝隙,让音符暴风雨般倾泻。

    听众屏息,亲眼目睹一场交付灵魂的献祭。

    在密集的琶音和轰鸣的和弦推进中,在指尖与琴键的剧烈摩擦中,在音色对命运愤怒沉重的叩问中……听众们注视着那个被暴风裹挟的纤细身影陷入深渊,又被光芒轻巧托起——

    仿佛要将灵魂从胸腔中逐寸抽出,第一乐章最后一个重音落下,长达三秒的休止降临,而舞台中央的李艺率身体前倾,呼吸颤抖,正式向这个世界发出郑重宣告:

    我要把这一路上的黑暗全部拧碎给你们看!

    *

    持续的慢板,如深夜里的独自疗愈。

    长笛引出梦幻的主题,弦乐轻轻推起缓缓出现的旋律,钢琴以轻柔的琶音应答。

    她的触键在此时变得那样脆弱。

    音色像结冰的湖面,清澈见底,一点一点把现场的听众们卷进一个清晰又模糊的梦境里。

    李艺率闭着眼,头微微倾着。

    第二乐章的旋律太熟悉了,她练习过无数次,可今天……似乎不太一样。

    每一个音符简直像是从她身体里被剥离出来——

    她终于允许自己回想。

    不再抗拒,不再逃避。

    属于她明媚灿烂的前半生,一点微不足道的旧伤口,带着血腥味的那场大雨,在医学院被冰冷器械压迫的脊柱,曾经以为再也无法逃脱的轮椅,海因茨离开那天教堂玻璃天顶投下的棱彩光……还有,苍白灯光下具时望永远停留在二十岁的脸。

    她的快乐,她的迷惘,她的痛苦,她的软弱,她的愧疚,她曾经以为永远也无法割舍的羁绊……她的一切。

    琴键在她的指尖被揉得柔软又透明,音色像在呼吸,像在等待,像在……告别。

    眼角有些痒,似有液体无声滑落。

    可她来不及去在意了。

    这一刻的李艺率摒弃了纷乱的思绪,任由指尖触摸琴键,触摸着记忆的残垣,被困囿数年混混沌沌的灵魂终于在当下重获自由——

    好疼啊。

    真的好辛苦。

    可是我还在这里。

    ……是的,我还活着。

    整座音乐厅静得像是被柔软的新雪覆盖,因此观众席悄悄响起的抽动鼻子的声音显得那样突兀。

    可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乐章的停顿间,她甚至再没有余暇去看指挥一眼,自顾自地挥舞手指向前奔跑,奔跑……向一个没有目的地、即使永远无法停歇也心甘情愿的终点追去。

    空气里的密度从凝滞变成滚烫。

    如同冲破牢笼的狂欢,钢琴以轻快跃动的节奏切入,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穿透阴云,在废墟上起舞。

    技巧也在此达到顶峰。

    连续的大跨度和弦、飞速的音阶跑动、复杂的复调交织、快速分解和弦在指尖炸响……李艺率的手指在琴键上燃烧,肌肉不断向大脑发出抗议,但精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一个从深渊中爬出来的濒死灵魂,还未来得及舔舐伤口便用尽全力向前冲。

    短发在肩上跳动,手臂像被舞台顶光点燃,腰背线条在激烈的节奏中僵硬绷直。她整个人如同被拉满的弓弦,像在逃离,又像在追寻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

    如果说,成长意味着皮肤骨骼不断生长而面临撕裂与愈合的阵痛;意味着像蛇一样褪去旧皮暴露脆弱的新生皮肤;意味着与过去对峙将旧我彻底焚毁——意味着咀嚼自己的过失,意味着直面自己的差误,意味着认知自己的局限……意味着杀死过去的自己,那么她宁愿背负着过去的每一寸阴影从地狱里爬出来!

    连续的急板音乐厅内奔腾。

    宽广如歌的旋律再次响起,音色从清冷逐渐变得滚烫,终于在烈火中淬炼成利剑。

    而李艺率也终于不再试图控制什么。

    不再为了完美、不再为了技巧、甚至不再为了赢,而是——

    为了把这具支离破碎的灵魂重新点燃。

    为了活着!

    舞台顶光从斜后方斩下来,将她的侧脸棱角镀成锋利的亮银色。

    乐团的铜管山呼海啸一样涌上来,弦乐高声震颤,打击乐的脉搏如雷声在地面轰鸣。

    而她在这一切的中央,一个被推向断崖却拒绝下坠的人……细瘦,倔强,坚硬,咬着牙——燃烧!

    手腕再度压下宽阔的和弦,钢弦震颤,音浪轰然,几乎不像从这样一副单薄身体里发出的磅礴豪壮。

    钢琴在怒吼。

    而她也在怒吼。

    向命运怒吼,向被疼痛围困的青春怒吼,向脆弱断裂的脊髓怒吼,向舆论、流言、失真的叙述怒吼,向……所有企图逼她低下头的一切一切怒吼:

    我不再是那个会被压垮,会用幻觉逃避自我的孩子了!

    乐句愈来愈灼热,愈来愈狂野,舞台上的空气几乎都要被燃烧成金色的屑片。

    她的手几乎在战栗,每块肌肉都发出痛苦的哀号,可眼睛却亮得惊人。

    乐章进入最后的大段落,钢琴与乐队像两道巨大的潮水从相反方向奔跑而来,又在中线处轰然撞上——

    观众席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压下,被卷进雪崩的中心。

    而李艺率在雪崩里站立着。

    手臂全力向前推,十指在琴键上爆开一朵一朵火花般的音色。

    是奔向黎明的速度,是肺腑被灌满风的自由,是劫后余生的人站在悬崖上痛哭大笑的解放。

    最后一个辉煌的主和弦被准确又凶猛地命中——一座山峰从胸膛之中硬生生被拔出来。

    巨响之后,现场被压成真空。

    她的指尖停在空中一寸,剧烈地颤抖着,短促的呼吸在胸腔发热。

    台下的掌声如雨,人们站起鼓掌,大声疾呼。台上同样热烈,乐手们鼓掌甩弓,连指挥面对着她挥舞双臂鼓掌,朝着向人群示意——可她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

    李艺率只是怔怔地看着舞台上刺眼的顶灯,颤抖久久无法平息。

    她从地狱重生了。

    而地狱,并没有改变她灵魂的颜色。

    她复活了。

    **

    柴赛的颁奖礼与李艺率前两次参加的比赛不同,是需要在所有组别、所有轮次的比赛全部结束后,才会统一举办一场联合颁奖典礼。

    因此演奏完成的选手只需要在三天后公布获奖名单时出席即可。

    李艺率换好衣服拿着琴谱从休息室的候场通道走出时,不出意外地看到了某个熟悉的身影。

    尽管因为学业的问题她与权至龙总是聚少离多,但大概是在前一次争吵以后产生了些微妙的变化,此刻在狭长通道里与他四目相撞,李艺率竟又荒谬地生出些失而复得的迫切。

    这未免也太没出息了些吧……

    她在心里这样感叹。

    “什么时候过来的?”

    迎上那直勾勾盯着她的目光,心里倒也没再多出什么犹豫,她颇为自然地上前两步与他并肩。

    “……昨天晚上刚下飞机。”

    停顿片刻,权至龙看着她走近,心中一喜,抿着唇跟上她的脚步:“你今天的演奏很棒!恭喜你呀艺率……”

    “我这段时间几乎是付出了所有的精力在练琴上,弹得好不是当然的嘛。”闻言,李艺率轻笑着,不过听到夸奖以后声音显然比刚刚开口时要放松许多,并且也终于生出了些对他的关心:

    “住哪里?”

    “昨天晚上时间太晚了,就在机场附近随便找了间酒店。”

    “哦,那怎么没提前告诉我?”

    “…………”他沉默片刻,继而又吞吞吐吐道,“我怕知道我来要不高兴。”

    李艺率脚步微顿,又侧头看他一眼,像是第一天才真正认识他那样:“既然你会这样想,那干嘛还要来后台这边找我?”

    嘁,装什么呢!

    她悄悄在心里腹诽。

    权至龙:“…………”

    后面两人走出通道,一路上没再说话了。

    八月莫斯科的夜晚已经凉意渐起。白日里的喧嚣沉淀下来,空气里残留着阳光炙烤过柏油路的余温。

    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在湿润的空气晕开一圈圈昏黄的光斑——傍晚时下过一场短暂的雨,地面还是深色的,映着灯光和稀疏的树影,整个世界都被浸泡在温柔的朦胧里。

    李艺率和权至龙一前一后走出剧院的侧门。

    她没有提前通知哥哥安排的翻译来接她,只是提着装了乐谱和礼服裙的手提袋,沿着人行道不紧不慢地朝着预定酒店的方向走去。

    权至龙则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亦步亦趋地跟着。

    她走得不快不慢,步子轻轻飘着,整个人还沉醉在半个小时前全情投入的心悸之中。而权至龙则跟在她身后大约半步的位置。

    其实如果是以往这样一起走,他早就习惯上来。伸手自然接过她手里的手提袋帮忙提着,搂着她的肩膀像没骨头一样赖在她身上。

    但今天,两人之间隔着两个月的沉默与争执,只能这样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风吹过来时,甚至连呼吸都变得谨慎了些。

    不过,见她没表现出什么明显的抗拒,权至龙还是悄悄抿起了唇角。

    刚刚看李艺率走出休息室时,她整个人像刚从火焰里走过,又像从黑暗里脱胎而出的样子,灼得他几乎要移不开眼。

    她心情很好。

    他能感觉得出来。

    眼前每一个细微动作都让他不由自主地想着——如果现在说一句话,能不能让她回头看看他?

    嘴唇张了又合,权至龙试了两三次,声音卡在喉咙口,又很快被凉爽的夜风冻住。

    事实上,李艺率倒也没有在刻意冷落他。

    此刻的她虽然身体有些脱力,可整个人却像被月光从头到尾洗过一样,轻盈,宁静。

    夜风拂过她汗湿后又干透的发梢。

    她享受着这一刻松弛和自在,因此对于身后那个亦步亦趋的身影,也同样生不出抗拒——当然也的确是有在刻意不去关照身后那个陷入漫长挣扎和思考的沉默目光。

    权至龙想说的话有很多。

    他想说“你弹得真好”,想说“没有人能比舞台上的你更耀眼”,想说“对不起”……想说“我真的好想你”。

    可是细密的话拥挤在胸口,越挤越乱,越乱越往下沉。

    直至两人都不再说话,直至街上的人群渐渐稀疏。路灯的光带着水汽,朦胧得像隔着玻璃的倒影。

    再走一百多米就到了。

    就在这段只剩下风声的路灯阴影下,权至龙终于再也忍不住:“艺率。”

    身后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李艺率停下脚步,侧头看向他。

    路灯在头顶轻飘飘亮着,光打在他睫毛上,在眼下落下一小片湿漉漉的投影。权至龙抿着唇,看上去颇有些手足无措的紧张:“我……”

    他深吸一口气,好像这句开头憋了整整两个月,终于在此刻倾倒而出:“我那天的态度……真的很抱歉。”

    要说下去,要完整地说下去。

    权至龙在心里重复又混乱地安慰自己:只要低头就好了,只要示弱就好了。他必须要展现出他的脆弱和需要……毕竟他实在无法接受失去她。只要能混过去,只要能再度拥有她——

    “我这段时间想了很多。”

    他说着说着,眼睛忍不住开始游移起来,“我不该说那些过分的话,也不该、也不该那样对你……我知道是我不对,我最近真的反思了很多自己……”

    讲到这里,他停顿片刻,整个人忽然怔住。

    这些脱口而出的话听起来竟让人意外地感到熟悉——几年以前,在洛根机场的咖啡馆里,他也是用同一套自责的说辞,重复不想失去她的恐惧。

    “包括之前也是。”

    他声音越说越低,眼神一寸寸垂下去,下意识伸手想碰她的指尖: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想让你再多关注我一些。”

    李艺率几乎能洞见那双微阖眼睑下的双眼满是渴望的黑洞,孩子气地摆弄着自己少得可怜的筹码试图吸引她的注意力:

    “再多给我一点爱……好不好?”

    他好湿漉,好落魄。

    简直像是在五年前洛根机场被李艺率捡到时那样,干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露出流浪狗一样胆怯的牙齿,好像这样简单的动作就已经耗费了全部力气。

    是不是在害怕我下一秒就会回避转身离开呢?

    李艺率几乎要轻笑出来。

    我不要。

    明明若即若离的是他,忽冷忽热的是他,善于推拉的是他,不坚定地缩回壳里的也是他。怎么始作俑者倒是开始委屈起来了?

    每一次都是这样。

    他自作主张地陷入纠结痛苦,而后又以一副忏悔的姿态索要救赎。可这根本就不是解决问题的手段——她也不能再这样视而不见地继续与他厮混下去。

    我不要。

    李艺率看着那张卸下舞台妆以后几乎软弱可欺的脸,知道她几乎要心软了,知道自己几乎要控制不住重新捡起一只小动物纯粹的依恋……但她必须要忍住。

    “是真心想要道歉挽回吗?”

    她的声音轻薄得像一片羽毛落下,换来他忙不迭地点头。

    “是无论如何都想要这么做吗?”

    “嗯。”

    “是不管做什么都愿意吗?”

    “……嗯。”

    “那就好,”

    像是得到了再满意不过的答案,李艺率轻笑一声,终于对他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脸。她朝他伸出手,语气轻快且无辜:“走吧。”

    闻言,权至龙终于露出一个仿佛劫后余生一样的笑脸,忙不迭地抓住她的手,将指尖塞入缝隙,与她十指紧扣。

    酒店顶层的豪华套房,李艺率打开房门招呼他走进,没去多看一眼落地窗外璀璨的灯火,自顾自领着他走进卧室,丢下一句随便坐就径直走向浴室。

    水声淅淅沥沥地响起,热气顺着缝隙氤氲而出。

    权至龙僵坐着。

    片刻后,他站起身绕着室内转了一圈,像某种刻板动作。他打量被换上真丝床单看上去分外柔软的睡床,拉开酒店床头柜的抽屉,又拉上窗帘,颇有些手足无措地在原地来回踱步,继而又重新僵坐回去。

    真奇怪。

    明明是分外旖旎的氛围,可他却不知怎么的忽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李艺率披着雾霾蓝色的真丝睡袍带着雾气湿漉漉地走出来,皮肤熏得粉红,发尾还残存着水汽。

    她随手将散落的发丝别向而后,走向他,居高临下地看向他:

    “我最后再确认一次。无论什么都愿意做,对吧?”

    不妙的预感愈来愈强烈,权至龙的喉咙发紧,脊背上的寒毛竖起,却怎么也生不出反抗的心思,只好僵硬地点头。

    “那就好。”

    李艺率又说了一次,喉间咕哝成有些古怪的语调,似笑非笑地望进他的瞳孔深处:

    “现在,脱衣服。”

    *

    随着时代的发展,衣服被赋予了远超御寒遮体的象征意义,逐渐演变成人们最直接的社会符号。

    它是个体自主的体现,是构建自我认同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我们和外部世界之间所建立的心理缓冲带,以帮助我们构建自信和安全感,应对各种复杂的场合——

    而脱下衣物的动作,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便如同剥离自我,回归至完全不设防的状态,从“社会人”被剥离为“自然人”,暴露最原始的脆弱。

    李艺率没有再重复第二遍,甚至没有用眼神催促,只是安静地束手站着,看他如同被摁住肩膀一样动弹不得。

    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布料摩擦皮肤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已经剥除了所有外在的伪装,整个人像被抽空一样,僵直地坐进椅子里:

    完全赤裸。

    被迫回到了最原始的状态,连最薄弱的防线都不复存在。

    空气变凉,毛孔收紧。明明是盛夏的天气,室内开了恒温空调,可他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心跳被压进了喉咙里,噗通噗通地跳得耳膜嗡嗡作响。

    眼前是李艺率松松垮垮地系着真丝睡袍。肤色白皙均匀,纤细地隐匿于布料之下,发散着诱人拜服的光泽。

    可他不敢抬头,只能将视线死死钉在地面。

    有东西一寸寸刮过他裸露的皮肤,被彻底洞穿,无所遁形,无处可逃……权至龙只知道自己整个人都被剥开了。

    不,不只是身体,远不只那么简单。

    在这样一个极度失权的时刻,那些被藏进他灵魂深处的东西,连带着最阴郁的一面也在这个瞬间被从漆黑的缝隙里一并被挖了出来——脆弱,自私,羞怯,恐惧,渴望……全都被迫摊开在灯光下。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轻笑:

    “小权你这家伙……在这种时候竟然也……”

    在这样一种近乎被轻视的羞耻之中,权至龙难以抑制地弓下腰,整个人病态地燃烧着,牙齿挣扎地打着颤。

    太烫了,太冷了,太狼狈了,太羞耻了……太窒息了。

    意识在屈辱与渴望间摇摆,全身血液同时涌向皮肤表面,而他像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所有华丽的鳞粉和精致的纹路都在强光下失去了迷惑性,只剩下脆弱易碎的本质。

    在这一刻,

    这个煎熬的时刻,权至龙只觉得身体裸露在外的部分被抹掉了,消失了,不见了。

    骨骼被抽离,身体变得透明,灵魂被剥离了形体摊开暴晒——每一寸褶皱都被轻易揭开,被审视,被斟酌,被选择,被重新定义,被覆上再也无法抹去的烙印。

    抱抱我。

    李艺率。

    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抬起头,失焦的瞳孔紧缩着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暖棕色,清晰地窥见自己在那湖水里溺水的倒影。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终于得到了安抚——尽管动作敷衍又不甚熟练,但那双漂亮的手的确实实在在地落了下来,分享着并不算温暖的体温。

    权至龙这才有了些活着的真切实感。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是在折磨我吗?

    长久低头不见光,视觉残像里尽是一片混沌。而李艺率居高临下,水晶吊灯在她头顶撑开光晕,几乎要让他眩晕,只好又仓皇地阖上眼睑。

    她终于开口了:“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吧?是以为我在故意折磨你吗?”

    “不,远没有这么简单……”

    李艺率轻笑,略有些沙哑的嗓音轻飘地在耳畔拂过:“我一直在说,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前提是你必须让我知道……可是小权,”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尾巴似的脚尖落在他的脚踝上,缓缓向上勾画着不存在的纹路,“有时候只靠我凭空猜测的游戏实在让我厌倦。”

    权至龙的眼睛紧闭着,嘴唇紧抿着,身体紧绷着,看上去太狼狈了。

    说真的,李艺率实在不想勉强他的。

    可她实在舍不得就这样丢开他,也实在讨厌这种让她感到苦恼的现状。

    我实在想要得到。

    既然你不愿意向我坦白,那就只能由我亲手打开亲自窥看了——李艺率在心里这样默念着,悄悄说了一声抱歉。

    “还记得我们在柏林的老房子里,看到过的照片吗?我和你说起过的……维肯。”

    她手上的动作没有停顿,不紧不慢地落下,声音轻缓地说起自己童年的快乐,说起那个午后的失落——末了,嗓音慢悠悠拂过耳际:

    “很早之前我就说过,我讨厌狗。但如果非要我选的话,它必须得先学会满心满眼只看得到我一个人才行。”

    “这是几乎可以涵盖我一切情感价值观的标准——小权,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都可以,但你必须也要付出同样价值的东西……”

    这么说着,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站直了身体,好整以暇地看向他——“现在,轮到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

    话音落下的瞬间,权至龙又仿佛被扼紧了咽喉。

    他张着嘴除了喘气以外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上所有能用来伪装的肌肉都被抽空,完全瘫痪。

    胸腔像被铁箍箍住,一圈一圈地收紧,眼前也白茫茫一片:

    “……我还有的选吗?”

    喉咙终于挤出一个压碎的嗬喘,随后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淌——

    “我早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一字一句都像是从撕裂的胸腔里硬挤出来的:

    “你以为我没有想过逃开吗?你以为我不会感到恐惧吗?你以为只有你在承受煎熬吗?!”

    他说起那些患得患失的日夜,心底那疯狂滋长的嫉妒: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在我没有靠近你的时候,有一个人为你付出了那么多!我没办法……我根本就没办法!我甚至不能去嫉妒他,更不能责怪你……我到底算什么啊!”

    他哽咽着,语无伦次,又断断续续提起了曾经:“你以为我没有试过要远离你吗?你以为我没有试过要找另外一个人去代替你,去假装没有你我也可以好好生活吗?可我根本就做不到!只要一靠近别人我就只感觉到窒息和痛苦……我满脑子只想要你!”

    在这样一个剥离了伪装,防线彻底崩溃的时刻,权至龙终于坦诚了一切——

    他说起自己的焦渴,说起一直以来填补不满的空洞,说起患得患失,说起害怕被轻易抛下,说起粉饰太平,说起从高中时的暗恋,说起尝试过好多次想要找人代替却悲哀地发现这根本就做不到……在羞耻又煎熬中,他终于坦白了那些最阴暗的念头,最软弱的恐惧,最不甘的渴望。

    胸腔尖锐地起伏攫取空气,经由肺部拉扯出不堪重负的呼哧声,眼泪失控地夺眶而出,词汇破碎又混乱:

    “我早就被驯养,被打上印记,被套上项圈,早就属于你了!现在你要把绳子解开,说要让我选……我怎么选?倒不如像现在这样一直折磨我,反正这就是你最擅长的事!”

    此情此景真是荒唐。

    如果这时候有第三个人望进来,就会窥见权至龙皮肤赤裸,满脸斑驳的泪痕,五官扭曲成不堪重负的模样。而在他身前一直抱着手臂的李艺率脸上竟忽然有古怪的笑意——

    她的瞳孔明明灭灭,形状姣好的嘴唇轻轻抿起,睫毛如两尾蝶在微风细雨中振翅。似乎是终于确认了什么,确认终于已经完整得到……李艺率俯下身,贴向那枚几近崩溃的嘴唇。

    舌头叠在一起,擦过微钝的虎牙。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可权至龙整个人却仿佛击中一样,变成扁扁小小的一片,黏在李艺率的嘴唇上,全凭本能在用牙齿和舌头打架。

    呼吸相融,前额相贴,脸上咸涩的泪滴被湿漉漉地舔舐,仿佛一切难过都被她尽数吞下去了。

    权至龙目眩神迷,而后听见带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就是我想要的。作为交换……我也会给你一直渴望的。”

    灵魂被撬开一条缝隙,封闭的嘴唇被亲吻咬开,刚刚因为崩溃而紧闭的双眼被温热的吐息唤醒——

    权至龙整个人被强行打开。

    他看见李艺率身上那件雾霾蓝色的真丝睡袍敞开,滑落,轻飘飘地随手扔向一边,继而朝他伸出手。

    他们终于又变得一样了。

    他们终于毫无遮掩地袒露在彼此眼中,毫无阻碍地贴在一起,毫无保留地交付出灵魂。

    两座漂泊太久太久的孤岛终于在潮汐的引力下碰撞。

    仍然是白皙均匀的肤色,仍然是纤细匀称的骨骼,仍然发散着诱人跪拜的光泽……顶灯仍然打在她的身后,在她头顶撑开圣洁的光晕——如执掌裁决的权柄,神祇终于降下垂怜。

    权至龙头重脚轻目眩神迷,却再也移不开视线。

    脊椎发麻,无数蝴蝶振翅飞出,绕着整个房间洒下令人神魂颠倒的粉末,只剩下迷乱。

    *

    如果世界在这个时候毁灭也很好。

    水声黏黏糊糊,混着拍击和急促的喘息,暧昧不清。

    不,不行,他舍不得浪费一秒钟。

    他必须长久地呆在她的身体里,他们必须毫无缝隙地嵌合,更无间地感受彼此——仿佛从一开始就生长在一起地树与根,他们生来就合该如此。

    而李艺率被他从身后环抱着,被迫张着嘴,涎液顺着手指流下,流到脖颈,湿漉漉一片。

    大概情绪难以掌控的时候会变得更加极端,疼痛与快感的界限又模糊了起来。

    “你就像玫瑰一样,”

    他混着眷恋一下一下前进,没有丝毫余地。

    “嗯?”

    她意识失焦,只是习惯性的回应,可又立刻被硬生生扭过脸重新接吻,直到终于唤醒意志,才听见耳边这句沙哑的声音:

    “想要采摘,就必须要抱着被刺伤、一直流血也要毫不犹豫紧握的决心才行。”

    李艺率思绪混沌瞳孔失焦,好半天终于转动本能,声音像是被水浸泡过:

    “可你这不是已经好好地采摘到了吗?”

    竭力承托雨露的娇花终于落在他的手心。

    或许爱会在浓到极致以后,失去它本来得面貌,甚至从中间滋生起恨意来。权至龙掐着她的腰,盯着眼前鲜红与雪白交错,恨恨地想:就是这个地方,就是这朵盛放的玫瑰,让他义无反顾地沦陷下去,再也翻不了身。

    什么夜店玩咖,什么大明星,什么意气风发。真可笑,在她面前自己就是条笨狗,总是落泪……得不到她落泪,得到她也落泪,向她乞求爱时落泪,终于得到爱时也想落泪。

    好半晌,身后传来权至龙低哑到不努力分辨几乎听不清的回答:“嗯……”

    这声破碎的回应几乎被他们此时的响动掩盖过去,可权至龙却确信她一定听到了——她跟着轻笑了一声,颤抖的身体一路传递,最终落到他心底,最后一簇愤愤的火苗终于燃尽。

    真讨厌,真是个恶劣的坏家伙。

    权至龙抿着唇,咬紧腮边的软肉,他真的不想再说话了——可他没有办法使自己沉默,没有办法再紧闭。

    他的嘴必须张合,用来呼吸、喘气,呻吟、亲吻,不知疲倦地啃咬,说爱她……

    李艺率的头埋进枕头里,任由他抓着她的双手搭在背后。

    在厮磨的疼痛里她只感受到肆意——好像在这一刻长出了翅膀,去往一个所有人都向往,却又不敢触及的高度。

    而权至龙……权至龙此刻满心只希望她是一株只生长在他身上的植物。

    皮肉相连,神经与神经相接。

    哪怕根须深深扎进他的心脏也没关系,哪怕叶片掠夺他的氧气也没关系,哪怕绽放时需要用他的血肉灌溉也没关系。

    只要她能像现在这样被他拥在怀里,吃掉他的情欲,呼吸他的呼吸——

    只要能像现在这样拥有她,其余的一切都没关系。

    *

    最后治愈他们的,还是肌肤相贴。

    两个汗津津的身体静静拥抱了好久,手脚并用地交缠在一起,又默契地发出类似于喟叹一样的叹息。

    谁也没有主动提出要去洗澡。

    他们头挨着头靠着,权至龙又断断续续地说起在他们还没交往时,在她刚去美国失联的那段时间里,他曾经试图找另一个人代替的卑劣心思:

    这个秘密在最阴暗的角落掩埋了许久,如今溃烂的伤口被血液浸透,这腐烂的甜腥被再度咀嚼,他品尝着带铁腥味的自厌,向此刻唯一的信仰忏悔赎罪。

    事实上他并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是为了填补空洞,什么只有几通短信的联系,什么只是和朋友们结伴出去玩的时候恰好碰见,什么他们从没有单独约见……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平静地讲述他们几次相遇的过程,回忆起六年以前工作间隙不算频繁的短信内容,将建立联系到彻底切断的半个多月完整概括,随后便专注等待她所降下的审判。

    大半脸陷在枕头里,权至龙眼皮颤抖地闭合着,呼吸轻如羽毛,如簧的巧舌也被牵绊——他终于卸下了所有软弱的姿态,所有状若无事的伪装,所有企图粉饰的平和,以一种最原始的自我和脆弱完整呈现。

    李艺率轻轻叹息,拨开他湿漉漉的额发,将手指伸进去捋顺:“真是做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啊……对方说不定当时也会觉得很苦恼吧。”

    “嗯……”

    得到回应,灵魂才终于又落回人类的躯壳,权至龙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副模样看上去实在太无助了。

    因此李艺率又叹了一口气,将眼前这个蜷缩着的身体重新拖回怀里。

    “会因此讨厌我吗?”

    “会哦。”

    “…………”

    过了好一会,胸口又传来细微震动:

    “那……会因此……”

    会因此离开我吗?

    他没敢继续再说下去,只是不管不顾地攀着她的颈,手脚并用地缠在她身上。

    “不会哦。”

    “…………”

    她替他补全了问题,又直截了当作下回答。

    权至龙蜷缩贴在她地胸口,听着一声一声咚咚咚的心跳,过了许久才睁开眼睛,仰起头,渴望地看向那双暖棕色的深湖。而李艺率捧着他的脸,手指攀上倔强的骨骼,触碰他的嘴唇。

    咸咸的,湿漉漉的。

    两人缠绵地亲吻了很长时间。

    属于她的亲昵失而复得,权至龙只觉得一直以来的渴被甘霖灌溉,迷失在滂沱的幻梦里,灵魂战栗地舒展。

    他终于不再痛苦,不再踌躇,不再迷茫,不再焦渴了。

    而耳边轻缓的声音还在持续着,将他整个人轻飘飘笼罩起来:

    “小权,你大概是我迄今为止,唯一发自内心想要得到,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轻易抛下的。”

    “你觉得对我来说你只是单纯的男朋友吗?不,不是的——”

    “你是我的恋人,是我的挚友,我的亲人,我的跟班,我的保镖,我的……”她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个别的名词,继而又道,“对我来说,你的存在承接了我人生中的大半部分,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让我轻易割舍的……因此我不会也不能简简单单就把你扔下。”

    “你大概一直觉得这个世界是没有所谓的永远吧?我也是这样想的。”

    这么说着,她又更加紧密地贴向他,严丝合缝地填补彼此身上的缺口,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他的后颈,呼吸也变得再没有缝隙:

    “可是小权,一旦要离开你,等于否定了我的大半个人生。这种痛苦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接受的。”

    我不会丢下你,你也不会离开我。

    我们早已串联在一起,伤口贴合,血肉重新生长在一处,仿佛也因此交换了一部分的命运。

    因此除了拥抱以外我们根本无处可去。

    “哦……”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眼前一道白光乍现——此时在床上蜷缩着相拥的他们灵魂脱离了肉身躯壳。是的,他无比确信,也确信同样看见了李艺率的灵魂。

    他们轻盈地漂浮在半空中,注视着缠绵在一起的他们,又手牵手蹦蹦跳跳地走向尽头。

    细长的四肢变短了,这些年间过度生长出的高挑脊梁也劈里啪啦地萎缩,一下子又变回十六岁那只被雨淋湿的小狗——只需要她施舍一点人类的感情就让他足够快乐了。

    *

    大概是难得的坦诚,李艺率也打开了话匣子,说出那件最令权至龙感到在意的事情——

    “其实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硬要说的话……所有人好像都误会了。”

    两个连体婴终于舍得分开,他们脸对脸枕着,像两只亲昵碰碰鼻子的小动物,不时交换一个不包含任何情欲,只是纯粹想要贴近的轻吻:

    “那是个很糟糕的家伙。”

    这么说着,她抓住他的手,放在耳垂边缘,任由他的手指轻轻捻过那个细小的淤痕:“之前我不是就和你说了吗?这根本就不是耳洞,是伤疤。”

    李艺率完整讲述了这对伤疤的由来,包括他一直所误解的那些脸红羞涩,并不出所料地收获了权至龙拧着眉毛一脸凝重的神情。

    权至龙:“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艺率:“不知道。大概是为了想要用这种方式发泄不满,给我找点不痛快好让自己心里舒服些吧。”

    这么说着,她叹了一口气,终于坦白那场事故的真相:“包括你之前误解的……其实根本不是这样,那场车祸的罪魁祸首就是他。”

    闻言,权至龙颇有些惊骇地瞪大眼睛:“……什么?!”

    李艺率伸手抚上他大半张侧脸,手指划过紧皱的眉心,落在他颤抖的嘴唇上,终于剖开令她费解又挣扎的旧伤口,完整呈现在他眼前:

    包括她年幼时信赖的邻家哥哥想要杀死她,包括小时候被关进狭小的衣柜企图就此将她闷死的恶作剧,包括被从暗无天光的地方解救出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甚至一开始是以拯救的姿态降临的。

    李艺率:“这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她陆陆续续将近几个月重新拼凑出的真相串联完整,连同具时望的复杂身世一并说开:“他应该是讨厌我,甚至是恨我的,因为他觉得我是点燃他不幸人生的导火索……”

    这么说着,她停顿片刻,又轻讽地笑道:“其实大概他自己也知道,这一切的根源从头到尾都不是我。他知道,可他不敢改变,也没办法发泄,只好软弱地将矛盾迁怒在我身上——”

    “大概对他来说,像我这种小孩子是他唯一能欺负的,他宣泄无能人生的唯一出口吧。”

    终于听完了完整的解释,权至龙沉默良久,咬着牙齿承受着心头无名的怒火中烧。

    什么嫉妒,什么害怕,什么阴郁的心思……此刻统统被一把大火点燃焚烧殆尽,心底只剩下仓皇又痛苦的念头:

    他的艺率,他小小的,年幼的艺率……

    竟然是这样荒唐的原因,这样根本毫无理由的迁怒,甚至因此留下一生的隐痛。

    焦灼的情绪亟待发泄却找不到出口。

    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早就死在了十年前的车祸里,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让人连恨都找不到方向。

    权至龙一下子觉得好委屈。

    他委屈极了,大到几乎要溢出来。

    可对上李艺率那双湿漉漉亮晶晶的眼睛,大火又被尽数扑灭,只好重新攀上她的身体将她紧搂在怀里。

    权至龙:“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闻言,李艺率失笑:“我也是最近才想起来的啊。”

    这么说着,她又提起了曾经因为疼痛,因为被困在轮椅里的绝望而浑浑噩噩:

    “当时虽然身边的人都刻意不对我提起这件事,但他们大概都是这样想的吧——”这么说着,李艺率在颈间埋得更深了些,声音飘忽得几乎听不真切:

    “他是因为我而死的,所以我应该,也必须要承受痛苦。”

    哥哥说,艺率能只要过得快乐就好了。

    父亲说,我们艺率不喜欢的,今后就不会再在眼前出现了。

    具雅拉说,你要用你的余生为他赎罪。

    所有听闻这场事故的陌生人说,忘恩负义,不懂感恩,你该向死去的具家三公子谢罪。

    “在我浑浑噩噩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对他的死亡心存愧疚的……”

    这么说着,她悄悄叹息一声,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淡的阴影,终于开启了一直纠缠她痛苦的源头:“直到几个月前,我眼前还会经常出现有关于他的幻觉。”

    “就好像他还活生生的存在在我眼前,会和我说些讥讽的话,会装模做样地对我笑……和他生前一模一样。”

    闻言,权至龙心神一僵,环抱着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却又不得不强撑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姿态安静倾听。

    “真的是很丢脸的一件事啊。明明是造成我一切痛苦的元凶……结果就连他死后也要纠缠我,让我不得安宁。”

    隔了很久,权至龙才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那这件事你有和家里说起过吗?”

    他指的是事故的真相。

    “没有,”

    她蜷在他怀里轻轻摇头,“人都已经死了这么久了,现在再说起来已经完全没意义了吧。”

    闻言,他咬着牙齿,心里万分焦灼,眼睛万分滚烫,却又在触碰到她的那一刻生出十万分的怜爱和痛楚:“怎么可以这样……”

    怎么可以这样?

    那他的艺率所承受的痛苦算什么?!

    她所背负的罪名,忍受的折磨,所有被掩盖的谎言……难道就这样轻易地放下,一句人都已经死了就可以轻飘飘带过了吗?!!

    可李艺率只是笑开了。

    大概是今晚的大起大落实在跌宕,因此在这一刻她竟奇异地感到平静,甚至生出些豁达的解脱:

    “这个世界上找不到答案的问题真的很多啊……”

    “既然现在找不到答案的话,那就只好扛起这些问题往前走,一直背负到可以解决的那一天吧。”

    “我只需要确信现在的我还活着,这就足够了。”

    而一切因果或许也总有一天会自动成熟脱落吧。

    这么想着,她凑向他,在他的侧脸留下一连串轻吻:“就比如我能遇见你,这已经是足以覆盖我大部分痛苦的事情了。”

    闻言,权至龙眼里亮起点点零星的火光,而后又一层层猛烈地燃烧起来。

    “所以说,这一切根本就不是你这家伙擅自想的那副模样嘛。”

    李艺率沐浴在他灼烫的视线之下,看向那难以抑制流露而出的赤裸渴望。她双手捧着他的脸:

    “小权,你想要我的爱,那就不要藏起来。沉默的痛苦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想要我爱你,就把手伸出来,把嘴巴张开,告诉我你想要,然后我就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好吗?”

    她的手落在他的颈间,温热的脉搏在掌心跳动,与指尖的温度交融。

    权至龙喉结滚动,呼吸发烫,终于挣脱了长久的桎梏。

    声带颤抖,他听见自己说,好。

    *

    此后的生活一天天照常继续,13年权至龙的第二张SOLO专辑发行,整天穿梭在几家电视台的大楼宣传忙碌。

    巧合的是,曾经向李艺率忏悔过的那位朋友,恰好也撞上了组合回归的宣传期。在某次走廊通道里不期而遇的擦肩而过时,权至龙鼓起勇气,叫住了对方。

    他坦言了自己曾经的不成熟,对在多年以后旧事重提和曾经的行为表示道歉。

    那位朋友闻言先是微微一怔,而后又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那样,无奈又无语地笑了出来: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突然提起这件事情是想干嘛呀前辈!”

    “你就当我是自说自话,自我感动吧,”

    这么说着,权至龙浅淡地勾起唇角,“总之,或许我当时不成熟的行为有给你造成困扰。不管过去多久,不管是再小的一件事情,都不是轻飘飘可以带过的理由——我也要好好面对才行。”

    二十五岁这一年,早已成熟的眉眼终于又重新长开一层认真的轮廓。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李艺率刚录制完一张唱片,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回到家,洗去一路的转折和劳顿以后便将自己塞进被子里沉沉入睡。

    权至龙带着一身水汽轻手轻脚爬上床,将蜷缩的身影轻轻搂在怀里。

    “回来了?”

    察觉到动静,李艺率迷迷糊糊翻过身,嘴唇擦过他的下巴。

    “嗯。”

    他的音色里尽是洗去疲惫后的柔软,隔了好一会,才又凑到耳边和她说起今天的事情。

    “做得好啊小权。”

    她隔着一层睡意朦朦胧胧地听完,继而拖长尾音轻笑道:“成熟了好多呢……”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指尖摩挲着她的发尾,没再说话了。

    大概是这个拥抱的气味太过熟悉,又或许是这一整天的奔波终于找到了落点,两人拥抱着在静止的时间里沉沉地睡去。

    夜里,权至龙的眼尾痒痒的。

    他以为又是泪水。

    睁开眼才发现,原来是李艺率陷落在他怀里那软软的发梢。

    李艺率需要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专心准备应付柴赛,而权至龙则要跟随团队奔波于各个城市之间进行巡演,当完空中飞人以后还需要准备他的个人SOLO。这样混乱又分离的时间里,显然不是再沟通的好时机。

    实际上似乎也没什么可聊的——李艺率很清楚,两人虽然交往紧密,也习惯了生活中有彼此。可真要说起来,可能他们在面对情感的底层需求上始终有差异。

    虽然没有直接说出口,但他本能的脆弱和控诉,每一次的抽离和试探都拼凑着相同的句子。

    真讨厌,她想。

    如果人的情感可以轻易被控制割舍就好了。

    在那夜权至龙的眼泪浸湿脆弱以后,李艺率竟荒唐地感到恐惧。

    这太奇怪了。

    起码在决赛结束前,她不想再被糟糕的情绪牵绊住脚步了。

    *

    在那一刻,李艺率前所未有地感受到权至龙对她的爱,他有多么不想失去她。但很奇怪,李艺率却只觉得荒唐。

    为什么要一直隐瞒呢?

    实际上,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和溺爱让她学会只需要伸手接受,也习惯了将一切消耗情绪的东西远远丢开。

    这个拧巴的家伙真是一直在两个极端里反复拉扯啊。

    想到这里,李艺率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距离上一次无疾而终的争吵已经过去一个多月。

    这段时间里两人也不是没有过简短的联系,但大多只是寥寥几句匆匆带过。

    她看着眼前那个在舞台上意气风发,在人群中游刃有余的大明星显露出崩溃,却只感到自己的灵魂连同理智在那一刻瞬间归位:

    都怪你,和你交往好辛苦,爱你让我觉得好痛苦,都是因为你我才变成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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