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双生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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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同时感觉到,他自己的记忆也在反向流淌。三年前的雨夜,母亲的微笑,秦守正的手指抽搐,金色的情核,七双空洞的眼睛——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流向苏未央。他能感知到她接收这些记忆时的震颤:那种深切的共鸣,那种“原来你也……”的理解,那种混合着悲伤与愤怒的情感共振。

    他们成了彼此的镜像,彼此的倒影,彼此无法分割的另一半。

    ---

    她的右眼——那只人类的眼睛——凝视着陆见野。瞳孔深处的金色光点突然明亮了一瞬,像黑暗中突然擦亮的火柴。

    “转化率87.3%。”他轻声说,像在诵读某种神圣的经文,“晶体结构保留了完整的能量传导网络,血肉部分恢复了基础生理功能。神经接合处……完美。没有任何排异反应。绑定稳定性……” WWw.5Wx.ORG

    他从西装内袋取出一个银色的扫描仪,只有打火机大小,表面光滑如镜。他按下顶端的按钮,一道极细的红色激光束射出,在陆见野和苏未央之间缓慢移动。

    扫描仪的微型屏幕亮起,跳动着复杂的数据流。秦守正盯着那些数字,嘴角缓慢上扬,最终形成一个真实的、不再伪装的微笑。

    “那么,”他的声音平静如常,“新形态的代价,你们应该已经感觉到了。”

    陆见野没有回答。但他感觉到了——就在秦守正说话的同时,一种陌生的生理需求从绑定连接的深处升起。不是饥饿,不是口渴,不是困倦,是更原始的、更深层的需求:对“完整”的需求。对苏未央的存在,对她的意识,对她通过连接传来的情绪波动,产生了某种类似成瘾的依赖。

    苏未央的身体晃动了一下。她的右手——那只血肉的手——抬起来,手指按在胸口正中,水晶与血肉的接合处。那里没有平滑的过渡,水晶的边缘锋利如刀,直接插入血肉,像有人用最残忍的外科手术将两种不同材质强行缝合。她的手指按在那里时,能感觉到两种不同温度的碰撞:水晶的冰冷,血肉的温热。

    “距离……”她的声音在夜风里飘散,双重音色让这个词听起来像两个人的合唱,“不能……分开太远……”

    秦守正点头,像教授在确认学生答对了考题。

    “安全距离阈值:五十二米。基于你们目前的神经连接强度,超过这个距离,信号会衰减,连接会不稳定,会触发分离反应——不是心理上的分离焦虑,是生理性的神经痛觉。你们的大脑会认为身体被强行撕裂,会释放等同于截肢疼痛的神经信号。持续时间过长,可能导致神经永久性损伤,或脑死亡。”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他身后的武装人员也随之移动,数十支枪口的蓝色瞄准光点在他们身上游走,像一群饥饿的萤火虫。

    “第二项代价:能量依赖。”秦守正继续说,语气冷静得像在宣读药品说明书,“苏未央,你的晶体部分可以储存情绪能量,但你的血肉部分需要这些能量来维持细胞活性。你现在是个半能量生命体——需要定期摄入情绪能量,否则血肉部分会衰竭、坏死、最终完全晶化。陆见野,你的吸收能力现在不止要处理自身负荷,还要为她供能。你们成了彼此的生命维持系统。”

    第三步。现在他距离他们只有三米。探照灯的光从他背后射来,他的脸完全隐在阴影中,只有那双眼睛在反光,像黑暗里潜伏的动物的眼睛。

    “至于能力进化……”他顿了顿,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真实的、几乎无法抑制的期待,“我想你们已经感受到了。”

    陆见野感受到了。

    就在秦守正说话的瞬间,他的测写能力在自主运转——不是他主动激活,是绑定后形成的新本能。但这次的感知彻底不同了。以前,他“读取”情绪,像隔着玻璃观察水族箱里的鱼,能看见,但不能触碰。现在,那层玻璃消失了。他感觉到自己可以伸手入水,可以拨动水流,可以……影响鱼的游动方向。

    他看向距离最近的一个武装人员。面罩下,他能“看见”一片暗红色的情绪云——那是高强度警戒状态,混合着对命令的机械服从,还有一丝深藏的、对眼前异常景象的恐惧。以前,陆见野只能观察这片云的颜色、形状、波动。现在,他感觉到自己可以用意识的指尖,轻轻触碰那片云的“纹理”。

    他做了。

    一个极其细微的调整:他将那片暗红色里的一缕恐惧丝线,轻轻拨动,与服从的丝线缠绕在一起。恐惧稀释了服从,服从沾染了恐惧。

    那个武装人员的身体产生了一个几乎不可察觉的停顿。虽然他戴着面罩,但陆见野通过测写能力能看到,那片暗红色的情绪云突然混入了一抹浑浊的灰色。那个人握枪的手松了半毫米力度,枪口向下偏移了几乎看不见的一度。

    情感编织。不再是阅读,是编辑。像诗人修改诗稿,像画家调整色调,像调音师校准琴弦——他能在情绪的乐章里,改动一个音符的音高。

    与此同时,苏未央也感受到了变化。

    她的共鸣能力——曾经是被动的,像一面只能反射的镜子。现在,那面镜子有了自己的意志。她能决定反射的角度,反射的强度,甚至……反射的内容。

    她看向另一个武装人员。那个人情绪场很单调,主要是执行任务时的专注,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苏未央轻轻“共鸣”了那份专注,在自己的意识里完整复制了一份——不是吸收,是完美的复刻,像用最高清的扫描仪扫描一幅画作,连笔触的纹理都一丝不差。然后她通过绑定连接,将这份复制的专注传递给了陆见野。

    陆见野瞬间体验到了那种状态——冰冷,高效,毫无杂念的专注。清晰得像他自己产生了这种情绪。然后苏未央做了第二件事:她将这面“镜子”翻转了。专注的反面不是分心,是过度专注导致的视野狭隘。她把那份复制情绪里的“聚焦”特质,放大到了病态的程度。

    被她共鸣的那个武装人员突然身体一僵,枪口死死锁定苏未央,完全忽略了周围的一切——包括他身旁的同伴,包括正在移动的秦守正,包括整个战术环境。他变成了一个只看见一个目标的狙击手,而那个目标是移动的、半水晶半血肉的异常存在。

    情感镜像。复制,传递,翻转。

    秦守正看着这一切,脸上的笑容终于完全真实了——不是伪装出的慈爱,是纯粹的、科学家目睹理论被证实的狂喜。

    “完美。”他低声说,像在自言自语,“情感编织与情感镜像的协同效应。当你们的能力完全同步时,理论上可以创造‘绝对情绪场域’——在特定半径内,强行统一所有生物的情绪频率,让他们感受完全相同的情感体验。那是……近乎神迹的能力。”

    他终于走到了他们面前。距离只剩一米。他伸出手,不是攻击的姿态,是探究的姿态——手指伸向苏未央脸颊上那道水晶与血肉的锋利边界。

    苏未央后退半步,水晶左脚踩碎地面的一片碎玻璃。陆见野侧身挡在她身前。

    秦守正的手停在半空。他看着陆见野,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有关怀,有评估,有那种令人窒息的“父爱”,还有最深处的、冰冷如铁的控制欲。

    “儿子,”他的声音轻柔得像耳语,“我们该回家了。还有太多测试要做,太多数据要记录。你们才刚刚破茧。”

    陆见野盯着他。通过绑定连接,他能感觉到苏未央的恐惧——不是对秦守正个人的恐惧,是对回到实验室、回到那些仪器、回到那个被当作实验品拆解分析命运的恐惧。那种恐惧粘稠而冰冷,像黑色的原油,从连接的通道渗过来,浸染他的意识基底。

    同时,他也感觉到苏未央在感知他的愤怒——那种想将眼前这个男人撕成碎片、想把他施加的一切痛苦百倍奉还、想将这座建立在情感剥削上的城市彻底焚毁的愤怒。那愤怒炽热而锋利,像熔化的玻璃,从连接的通道涌过去,灼烧她的神经末梢。

    他们在彼此的情感里窒息,也在彼此的情感里获得呼吸。

    陆见野开口,声音平静得连他自己都陌生:

    “我们不去实验室。”

    秦守正微微偏头:“哦?那你们想去哪?”

    “去找零。”

    这三个字说出口的瞬间,陆见野通过绑定感觉到苏未央意识的剧烈震颤——不是恐惧,是某种更深层的、源于基因本能的共鸣。零的名字像一把遗失已久的钥匙,突然插进了他们生命最底层的那把锁,锁芯转动,封存的记忆闸门开始松动。

    秦守正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不是愤怒凝固的笑容,是某种更微妙的东西——像精心导演的戏剧,主角突然即兴发挥了一句完全不在剧本里的台词,导演在惊讶、错愕、和被冒犯的不悦之间摇摆。

    “零……”他重复这个名字,声音里有种奇怪的、近乎怀念的温柔,“你们怎么会知道她?”

    “我们看到了她的记忆。”苏未央说,她的双重音色在夜风里交织又分离,“她留下的记忆。她让我们去找她。”

    秦守正沉默了很长时间。探照灯的光束在他身后交叉扫过,他的影子在陆见野和苏未央身上拉伸、扭曲、碎裂又重组。周围的武装人员保持着绝对静止,像一群等待唤醒指令的机械雕塑。

    终于,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真实的疲惫,有放下伪装的无奈,还有一种深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悲伤。

    “她总是这样,”他轻声说,像在对自己说话,“即使被分解成细胞,即使被冷冻了二十年,即使只剩下破碎的记忆残片,她还是要干预。还是要……打乱我的计划。”

    他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冷静、专业、不容置疑。

    “但你们不能去见她。至少现在不能。你们还不够稳定,还不够完整。见她的风险……太大了。”

    陆见野握紧苏未央的手。他能感觉到她的决心——那种“即使血肉完全晶化、即使意识彻底消散、也一定要见到零”的执念。那执念通过连接传来,像一根燃烧的引线,点燃了他自己的决意。

    “如果我们一定要去呢?”

    秦守正看着他,眼神里最后那层伪装的薄冰彻底碎裂。剩下的是纯粹的、赤裸的、像手术刀反光般刺眼的控制欲。

    “那我就必须阻止你们了。”

    他后退一步,抬起右手。

    “捕获协议,启动。保持生命体征完整,优先保护晶体结构。”

    命令下达的瞬间,所有武装人员同时动作。

    但不是开枪。他们从战术背心上取下一种特殊的发射器——枪口粗短,像霰弹枪,但发射的不是子弹,是银色的、编织成网状的金属织物。网在空中展开时边缘有细小的电弧闪烁,嗡嗡的高频振动声刺痛耳膜。

    陆见野的测写能力全开。他“看见”了那些网的情绪编码——不是杀意,是“捕获”。设计者的意图被精细地编织在网的每一个节点上:网眼的大小经过计算,刚好能困住一个成年人但不会阻碍呼吸;倒钩的角度经过优化,能勾住衣物和皮肤表层但不会造成深度创伤;电弧的强度经过校准,能暂时麻痹运动神经但不会损伤中枢系统。

    这是专门用来活捉的工具。针对高价值实验体的工具。

    第一张网罩向苏未央。她的反应几乎是本能——右手抬起,血肉的五指张开。不是格挡,是“共鸣”。她的晶体左眼内部金光流转,一道无形的波纹从她掌心扩散,像投石入水激起的涟漪。

    波纹与金属网接触的瞬间,发生了诡异的畸变。

    那张网的情绪编码——捕获的意图——被苏未央共鸣、复制、然后翻转。捕获变成了挣脱,困住变成了解放。网本身的情绪结构被强行重写。

    金属网在空中突然失去动力,软塌塌地垂落,像被抽掉骨头的蛇,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发射那张网的武装人员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发射器,面罩下的呼吸节奏出现了紊乱。

    秦守正的眼睛亮了起来——不是比喻,是真的有微弱的金色光点在瞳孔深处闪烁。那是兴奋,纯粹的、看到理论突破实证的科学家式的兴奋。

    “情感反转……已经能直接影响机械编码的情绪印记了。”他喃喃自语,“这超出了预期。”

    更多的网发射过来。

    陆见野动了。他没有躲闪,而是迎向那些网。他的测写能力现在不只是阅读,是“编织”。他伸出手——不是物理的手,是意识的触须延伸到空气中,轻轻拨动那些网的情绪频率。

    一张网的捕获意图被他微调成了犹豫——网在空中突然减速,摇摆不定,最终偏离弹道。

    另一张网的决心被他转化成了困惑——网在半途突然自我缠绕,变成一团纠结的金属线团,无力地坠落。

    还有一张网,陆见野尝试了更大胆的操作:他把那张网底层的执行命令,直接反转成了自我破坏。

    那张网在空中突然转向,飞回发射它的武装人员,把那个人自己罩住。电弧触发,那个人在网中剧烈抽搐。

    秦守正看着这一幕,脸上的表情从兴奋进化成了某种更深沉的、近乎敬畏的东西。

    “情感编织……已经可以重写机械的情绪编码了。这推翻了基础理论。”

    他不再只是旁观。他从西装内袋取出一个黑色的微型控制器,按下顶端的红色按钮。

    地面开始震动。

    不是地震,是某种巨大的机械结构从地下深处升起的声音。疗养院前方的空地,混凝土路面整齐地裂开一个直径十米的圆形缺口,一个金属升降平台缓缓升起。平台上是新的部队——不是人类士兵。

    是清道夫。但和记忆坟场里的不同。

    这些清道夫的机械化程度达到了恐怖的程度。身体的大部分已经替换成了合金骨架和晶体填充物,只有头颅还保留着人类的形态——或者说,曾经是人类头颅的形态。颅骨被切开,植入发光的晶体处理器,处理器表面有细密的金色纹路在脉动。眼睛是机械义眼,猩红色的光点在黑暗中像野兽的瞳孔。手臂是液压驱动的机械臂,末端不是手,是各种武器模块:旋转的合金锯片,喷口发红的火焰喷射器,带电的捕捉钳,还有情绪抑制器的晶体发射阵列。

    他们有十二个。从升降平台上列队走下,步伐整齐划一,液压系统发出协调的嘶嘶声,像一群机械巨人的呼吸。

    秦守正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冷静得像在宣读实验记录:

    “第三代清道夫。专门为捕获高威胁情感异常体设计。他们体内植入了零的细胞培养组织——为了抵抗你们的情感能力干涉。”

    陆见野的测写能力扫过这些机械清道夫。他“看见”了——他们的情绪场是破碎的,被强行缝合的,像打碎后勉强粘合的瓷器。大部分人性情绪已经被剥离,只剩下机械的执行意志,还有深埋在处理器深处的、来自零的细胞的那种冰冷的、非人的共鸣频率。

    那共鸣让他生理性反胃。就像尝到了自己的血,但血里混进了陌生人的DNA。

    苏未央的反应更剧烈。她的晶体左半身突然爆发出不受控制的金色光芒,光芒像实质的液体从晶体表面渗出,在空中形成一圈波动的光晕。她的血肉右半身开始剧烈颤抖,右手死死抓住左胸——水晶与血肉的接合处,那里在发烫,在搏动,在和那些清道夫体内的零细胞产生强制共振。

    “他们……身体里……有她……”苏未央的声音在颤抖,双重音色几乎撕裂。

    陆见野明白了。秦守正在大规模克隆零的衍生组织。不是完整的克隆体,是提取零的细胞,培养成生物组织,植入这些改造士兵体内,让他们获得对抗情感能力的抗性。

    这是亵渎。将一个人的本质,拆解成生物零件,组装成杀戮工具。

    愤怒在陆见野的胸腔里爆炸。不是比喻,是物理的感觉——他感到胸腔里的金色液体在沸腾,在膨胀,在沿着血管网络疯狂奔涌。他的眼睛完全变成了银色,不是覆盖瞳孔,是整个眼球都变成了流动的水银,看不到眼白,看不到虹膜,只有纯粹的、发光的、像熔化的镜子一样的银。

    他冲了出去。

    不是奔跑,是某种更快的移动方式——情感编织能力作用于自身,他把自己的恐惧全部编织成了愤怒,把犹豫编织成了决绝,把自我保护的本能编织成了不顾一切的攻击欲望。他的速度突破了人类极限,在探照灯的光束里留下一串模糊的残影。

    第一个清道夫举起电锯手臂,合金锯片开始高速旋转,发出刺耳的尖啸。陆见野没有躲闪,而是伸出手——不是格挡,是接触。他的手按在清道夫的金属胸膛上,掌心直接接触冰冷的合金护板。

    情感编织,全功率输出。

    他不是在微调情绪,是在强行覆盖。他把清道夫处理器底层的执行命令,直接覆盖成了自毁指令。

    清道夫的动作僵住了。机械义眼的红光疯狂闪烁,处理器过载的警报声从它胸腔内部的扬声器传出,尖锐刺耳。然后,它举起电锯手臂——不是对陆见野,是对着自己的头颅。

    锯片落下。合金切割合金,火花四溅,像一场微型的金属烟火。晶体处理器被切成两半,内部的光芒熄灭,金色的培养液从切口喷出,像生物的血。清道夫倒下,液压油从关节处泄漏,在地上汇聚成黑色的水洼。

    第二个清道夫冲过来,火焰喷射器的喷口已经烧得通红。苏未央出现在它侧面。她的晶体左手伸出,手指——那些锋利的晶体棱柱——刺入清道夫肩关节的缝隙。

    情感镜像,反转输出。

    她共鸣了火焰喷射器的“燃烧”意图,然后反转成了“窒息”。不是物理的窒息,是情绪编码的窒息——火焰喷射器的点火系统突然失效,燃料泵停止工作,喷口只喷出一缕黑色的浓烟,像垂死的叹息。

    陆见野和蘇未央背靠背站立。他们的绑定连接此刻全功率运转,像一条宽阔的意识高速公路,两人的思维、情感、能力在其中双向奔流,毫无延迟。

    陆见野编织情绪,苏未央镜像反转。

    陆见野吸收周围武装人员的恐惧,转化为能量,通过连接传递给苏未央,维持她血肉部分的细胞活性。

    苏未央共鸣清道夫体内的零细胞组织,产生干扰频率,让他们的动作变得迟缓、不协调。

    他们像一场精心编排的双人舞,一场死亡的探戈,每一步都默契,每一次攻击都互补。十二个清道夫,在四分三十七秒内全部倒下——不是被物理摧毁,是被情感能力从内部瓦解。处理器过载,情绪编码崩溃,机械身体失去控制,倒在地上像一堆昂贵的废铁。

    最后一个清道夫倒下时,陆见野单膝跪地,剧烈喘息。过度使用能力让他头晕目眩,视野边缘出现黑色的闪烁斑点。体内的金色液体活跃到了危险的程度,他能感觉到它们沿着血管蔓延,所到之处正常的组织在被改造,神经突触在被重塑。他的左半边脸已经完全被银色覆盖,皮肤下能看到金色的脉络在发光。

    苏未央站在他身边,晶体左半身的金光黯淡了许多,像电力不足的灯管。血肉右半身更加苍白,几乎透明,能看到皮肤下的血管在微弱地搏动,但搏动的节奏越来越慢。她的右腿膝盖以下已经完全变成了水晶,走动时发出晶体摩擦的咔咔声。

    他们赢了,但代价是透支。

    秦守正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切。他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那种深沉的、近乎痴迷的专注。他像在观看一场完美的实验演示,而实验体是他的最高杰作。

    他鼓掌。

    掌声在寂静的废墟里清脆地响起,一下,两下,三下。

    “精彩,”他说,“太精彩了。双生共鸣的实战表现,超越了所有理论模拟。你们果然是完美的作品。”

    他向前走,皮鞋踩过清道夫的残骸,液压油在他的鞋底发出黏腻的挤压声。他走到陆见野和苏未央面前,距离近到陆见野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消毒水、旧纸张和某种冷冽香水的气味。

    “但演示时间结束了,”秦守正轻声说,像在对生病的孩子说话,“你们消耗太大了。苏未央的血肉部分能量即将耗尽,陆见野的神格基底活化程度已经突破53%——再继续下去,你们要么完全晶化,要么完全活化,要么……在过度融合中变成无法控制的怪物。”

    他伸出手,这次不是要触摸,是展示——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型注射器,针筒里是淡金色的、微微发光的粘稠液体。

    “高纯度情绪能量浓缩剂。给苏未央注射,可以暂时稳定她的血肉部分十二小时。给陆见野注射,可以暂时抑制神格活化八小时。条件是……现在跟我回去。”

    陆见野抬起头。汗水从额头滑下,流进眼睛,刺痛。他能感觉到苏未央的虚弱——她的意识在变得模糊,血肉部分的细胞在发出哀鸣,对能量的需求像溺水者对空气的渴求。

    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危险——体内的金色液体已经活跃到临界点,再进一步,可能就真的回不来了。可能就彻底变成秦守正想要的那个“神”了。

    秦守正蹲下来,与陆见野平视。他的眼神复杂得像一部写满密码的书:有关怀的篇章,有威胁的段落,有那种扭曲的父爱的句子,还有一种深藏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恳求的标点。

    “儿子,听爸爸一次。就这一次。跟我回去,补充能量,稳定状态,然后……”他停顿,声音压得更低,“我可以考虑带你们去见零。”

    陆见野盯着他的眼睛:“你在说谎。”

    “也许,”秦守正承认,语气平静,“也许我是说谎。但你们现在还有其他选择吗?”

    他说的是事实。苏未央的身体开始摇晃,晶体左半身的金光在急速黯淡,血肉右半身开始出现细小的结晶斑点——能量枯竭,晶化过程重新启动。陆见野自己的视野在模糊,银色从脸部向脖颈蔓延,像水银中毒的痕迹在皮肤下扩散。

    他们撑不住了。

    就在陆见野几乎要屈服的瞬间,绑定连接里,苏未央的意识传来一个强烈的脉冲——不是语言,是一个图像,一个坐标,一段被加密的记忆碎片。

    是零留给他们的、关于真正地下实验室入口的信息。

    不在疗养院,不在净化局,不在琉璃塔。

    在墟城最古老的建筑之下:初代情绪教堂遗址。

    那个坐标在陆见野脑海里亮起,像黑暗中的灯塔突然点亮。

    他看向苏未央。她的金色眼睛——晶体的左眼和血肉的右眼——也在看着他。眼神里是同样的决意:不去实验室。去教堂。去找零。

    即使可能死在路上。

    陆见野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进肺里像吸进了碎玻璃。他抓住苏未央的手——她水晶的左手和他血肉的右手交握——把她拉起来。两人互相支撑,摇摇晃晃地站稳,像两株在暴风雨中互相缠绕才能不折断的树。

    秦守正看出了他们的决定。他脸上的表情终于完全冷了下来,那种精心维持的温柔假面彻底碎裂,露出下面冰冷的、绝对的控制欲。

    “那就别怪我了。”

    他站起来,后退,抬起右手,准备下达最终命令。

    但陆见野和蘇未央已经动了。

    不是向前冲锋,是向侧面——疗养院残破的围墙方向。陆见野的情感编织能力作用于周围所有的武装人员,不是攻击,是制造大规模的认知混乱:他把他们的注意力全部编织到了相反方向,把他们的警戒心转化成了困惑,把他们的执行力稀释成了犹豫。

    这只需要三秒。

    但三秒够了。

    陆见野和苏未央翻过围墙,落在另一侧的黑暗小巷里。落地时苏未央踉跄了一下,水晶左腿撞在墙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几片细小的晶体碎片剥落。陆见野扶住她,两人互相支撑,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脚步在积水的巷子里溅起肮脏的水花。

    身后传来秦守正冷静的命令声,透过扩音器传来:“追。他们跑不远。封锁所有通往老城区的路口。”

    探照灯的光束扫过小巷上方,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围拢,像收紧的绞索。

    但他们已经消失在黎明前最浓稠的黑暗里。

    ---

    初代情绪教堂矗立在墟城最古老的区域,那里现在是被时间遗忘的角落,是流浪汉和瘾君子的栖息地,是连净化局的巡逻队都懒得踏足的法外之地。建筑本身是一百五十年前情绪教派鼎盛时期建造的,那时人们相信情感是神圣的恩赐,应该被崇拜、被珍视,而不是被提取、被标价、被交易。教堂的尖塔早已在三十年前的一次“情感净化运动”中被推倒,彩绘玻璃被狂热分子砸碎,石墙上爬满了黑色的寄生藤蔓和潮湿的霉斑,像老人皮肤上的坏死组织。

    陆见野和苏未央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到达这里。

    他们花了三个半小时穿越半个城市,躲避追捕,利用陆见野的情感编织能力干扰追踪者的判断,利用苏未央的情感镜像能力伪造他们的情绪痕迹,误导情绪猎犬。代价是惨重的——苏未央的血肉部分已经出现大面积的结晶化,右腿膝盖以下完全变成了水晶,走动时发出晶体摩擦的咔咔声,像拖着一条冰雕的假肢。陆见野的银色蔓延到了脖颈和左肩,左半张脸完全被水银般的色泽覆盖,看起来像戴了半张融化的金属面具,左眼完全变成了银色的镜子,反射着周围的一切,但没有焦点。

    但他们到了。

    教堂的大门早已腐朽,一半倒塌在门廊里,像巨人的尸骨,另一半斜挂着,靠一根锈蚀的铁链勉强连接,在夜风中发出吱呀的呻吟,像垂死者最后的呼吸。他们走进去。

    内部比外面更加破败。长椅东倒西歪,有些被拆走当柴火烧,只剩下焦黑的底座。圣坛上曾经的情绪之神雕像只剩下大理石的基座,神像本身不知被谁偷走卖给了黑市收藏家。彩色玻璃的碎片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像无数细小牙齿在摩擦的声响,又像压抑的集体啜泣。

    但陆见野能感觉到——不是通过视觉,是通过绑定连接,通过体内零的细胞的共鸣,通过苏未央晶体部分与地下某物的共振——地下深处有东西。

    巨大的,沉睡的,古老而悲伤的东西。

    他们在圣坛后面找到了暗门。门是厚重的铅合金,表面锈蚀严重,布满了岁月和潮湿的疤痕,但锁是新的——生物识别锁。陆见野把右手按上去,扫描仪亮起红光,读取他的DNA序列。苏未央也把手按上去——她水晶的左手。

    锁开了。不是电子提示音,是沉重的机械齿轮转动的沉闷声响,像某个沉睡百年的巨兽在梦境中翻身,骨骼与关节发出悠长的呻吟。

    门向下打开,露出向下的螺旋阶梯,深不见底,黑暗从下方涌出,带着陈年的灰尘和某种淡淡的、像旧书和干花混合的气味。

    他们走下去。

    阶梯很长,螺旋向下,墙壁是粗糙开凿的岩石,没有安装照明,但苏未央晶体部分发出的黯淡金光足以照亮脚下三级台阶的范围。走了大约十五分钟,估计深入地下八十米,阶梯尽头是一扇更大的门。

    这扇门没有锁。只是厚重的、没有任何装饰的铅灰色金属门,表面光滑如镜,映出他们扭曲变形的倒影。陆见野推开门。

    门后是第一层空间。

    零的培育室。

    房间巨大,像一个地下体育馆,天花板高约十米,由发光的晶体柱支撑。数百个培养舱整齐排列,像军队的墓碑方阵。大部分是空的,玻璃舱壁蒙着厚厚的灰尘,有些舱内还有干涸的营养液残留,在舱底结成深褐色的硬壳。少数几个里面有东西——发育失败的畸形体。陆见野看到一个培养舱里漂浮着一个不成形的肉团,有多余的肢体像海星的触腕,有未闭合的颅骨露出灰白色的大脑皮层,有暴露在外的心脏还在微弱搏动,每一次搏动都挤出暗红色的血液,在营养液里晕开。另一个培养舱里是一个几乎完全晶化的胚胎,像一块畸形的水晶原石,内部有混乱的金色能量流在冲撞,偶尔在表面爆出细小的电火花。

    中央控制台还在运转,屏幕亮着幽绿色的光,像墓地的鬼火。陆见野走过去,屏幕自动激活,显示实验日志。

    他快速浏览,手指在灰尘覆盖的控制面板上滑动。

    日志记载了零的完整培育过程:需要同时培养两个胚胎——一个吸收体,一个共鸣体——让她们在意识层面保持“双生共鸣”,形成完整的情感闭环。只有这样,才能稳定零的完整基因表达,让她同时拥有吸收与共鸣的能力而不失控。单独培养任何一个,都会导致能力失衡,产生畸形或完全失败。

    秦守正当年只偷走了零的细胞样本,没有偷走完整的培育数据和双生共鸣技术。所以他一直失败——他试图单独培养吸收体(陆见野)和共鸣体(苏未央),但因为没有双生共鸣,他的克隆体一直不稳定,一直有缺陷。直到现在,直到陆见野和苏未央在绝境中自行绑定,才意外地重现了零的完整状态。

    日志最后一条记录,日期是二十年前,墨水已经褪色:

    “零的完整培育成功。但秦发现了这里。他带着武装人员闯入,抢走了零的细胞样本。我必须带着零的本体转移。希望他不要成功……希望我的孩子们,如果将来存在,能找到这里。找到真相。——陆明薇”

    陆见野和苏未央对视。在培育室昏暗的光线里,他们的眼睛——陆见野的银色右眼和苏未央的金色左眼——在黑暗中像一对错位的镜子,互相映照。

    他们找到向下的楼梯,进入第二层。

    第二层是工作室。

    没有培养舱,没有实验设备,是一个纯粹的研究和居住空间。墙上贴满了手稿、图纸、公式、还有手绘的情感波动图谱,有些图谱精美得像艺术作品,用不同颜色的墨水绘制情感涟漪的扩散。书架上堆满了纸质书——在这个全面数字化的时代,纸质书已经是濒危物种,但这些书保存完好,书脊上的烫金标题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可辨:《情感场论》《共鸣心理学》《情绪伦理学初探》。

    中央的大书桌上,摊开着一本未完成的书稿。羊皮纸封面,手写标题:《情感伦理学》。

    陆见野翻开扉页。纸张因为年代久远而发脆,边缘泛黄,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娟秀而有力,每一笔都透着书写者的专注:

    “给我未来的孩子们——

    愿你们活在一个不必出售心跳的世界。

    愿情感是礼物,而非商品。

    愿共鸣是桥梁,而非武器。

    如果你们读到这些,说明我失败了。

    但请不要放弃希望。

    爱你们的,

    陆明薇”

    苏未央走到墙边,看着那些手稿。她的手——水晶的左手——轻轻拂过纸面,纸张发出细微的、像蝴蝶翅膀振动般的沙沙声。她读着上面的文字,双重音色在安静的空间里低语:

    “情绪提取技术的根本错误在于将情感物化……情感不是矿物,不是可以无限开采、加工、交易的商品……情感是关系的产物,是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共鸣与回应……剥离情感等于谋杀关系的灵魂,等于将活生生的人变成情感上的行尸走肉……”

    她的声音在颤抖。双重音色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产生细微的回声,像两个人在交替朗读同一篇文章,一个声音清澈冰冷,一个声音沙哑温热。

    他们继续探索,在书桌的抽屉里找到了最后的关键:一张手绘的羊皮地图,精细标注了墟城地下未被官方记录的三层空间结构。还有一张便条,日期是三年前,墨水还很新:

    “时机未到。秦的监控网络已经覆盖全城。我必须离开,继续隐藏。但我会回来。待双生子重逢时,待吸收体与共鸣体完成绑定,我将归来。零在第三层等待。她有话要对你们说。——陆明薇”

    三年前。正是陆见野经历雨夜事故、苏未央被投入熔炉的那一年。

    陆明薇——真正的陆明薇,原型体——一直在看着。一直在等待。等待着他们相遇,绑定,成为完整的“双生子”。

    陆见野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但他左手的银色部分已经失去了触觉,只有麻木的冰冷。

    他们找到向下的最后通道,进入第三层。

    第三层不是实验室,不是研究空间。

    是一个花园。

    他们站在入口,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得无法呼吸。这个位于地下百米深处的空间,竟然有模拟的自然光照——天花板是某种发光的晶体阵列,模拟阳光的色温和角度,甚至还有缓慢移动的、用光影投射出的“云朵”。地面是真正的土壤,厚实而肥沃,种植着各种奇异的植物:发光的蕨类像海底的生物,散发安抚香气的水晶藤蔓,会随着声波微微颤动的银色小草,还有大片的、开着金色花朵的植物,那些花朵在缓慢开合,像在呼吸,花瓣边缘有细微的光点飘散,像金色的花粉。

    空气里有湿度,有植物蒸腾的水汽味道,有肥沃土壤的腥气,有花朵的淡香,还有一种淡淡的、像旧书和干花混合的宁静气息。这里像一个被精心维护的、与世隔绝的伊甸园,一个在情感荒漠深处悄然生长了二十年的绿洲。

    花园中央,有一条白色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石子被打磨得光滑圆润,在模拟阳光下闪着湿润的光泽。小径尽头,有一张白色的石质长椅。

    长椅上,坐着一个女人。

    她背对着他们,穿着简单的白色亚麻长裙,金色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发梢几乎垂到椅面。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融入花园景色的雕塑。

    陆见野和苏未央沿着小径走过去。脚步在白色鹅卵石上发出沙沙声响,像春蚕食叶。

    女人听到了声音,缓缓转过头。

    陆见野的呼吸停了。

    那张脸——和他记忆中的母亲(克隆体)一模一样。同样的眉眼轮廓,同样的鼻梁弧度,同样的嘴唇形状。但眼神完全不同。克隆体的眼神总是疲惫的,悲伤的,带着被囚禁的绝望和深藏的温柔。而这个女人的眼神……是历经沧桑却依然清澈的,是智慧的,是深沉的,是那种看透了人性黑暗却依然选择相信光的、近乎神性的慈悲。

    她看起来四十岁左右,但陆见野知道——根据日志,她应该已经六十了。零的细胞延缓了她的衰老,但也付出了代价:她的生命与零的生命深度绑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陆明薇(原型体)看着他们,目光在陆见野被银色覆盖的左脸上停留了很久,又在苏未央半水晶半血肉的身体上缓慢移动。她的眼神里有深沉的悲伤,有无尽的歉意,有一种跨越时间的、母性的理解,还有一种看到自己的孩子终于回家的、几乎无法承受的温柔。

    然后,她微笑。

    那微笑像春天的第一缕阳光融化封冻的河面,像深夜里的灯塔终于等到迷航的船只,像母亲在漫长分离后终于拥抱自己的孩子——那种微笑里有泪水,但泪水被笑容蒸发了。

    她站起来,走向他们。脚步很轻,白色亚麻长裙的裙摆拂过地上的金色花朵,花朵随之微微摇曳,像在行礼。她走到他们面前,伸出双手,同时拥抱两人——左臂搂住陆见野的肩膀,右臂搂住苏未央的腰。她的拥抱很轻,但很坚定,带着体温,带着那种久别重逢的颤抖,带着二十年等待终于结束的释然。

    “我的孩子们,”她轻声说,声音和克隆体一样温柔,但更坚实,更温暖,像冬日壁炉里燃烧的木头,“你们受苦了。”

    陆见野感觉到眼泪涌上来。不是悲伤的泪,是某种更复杂的、像迷路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回家之路的、混合着委屈、愤怒、释然、希望和无法言说的归属感的泪。泪水从他银色的左眼流出,是银色的液体;从他人类的右眼流出,是透明的咸泪。

    苏未央也在哭——她的血肉右眼流出透明的眼泪,顺着苍白脸颊滑落;她的晶体左眼渗出金色的液体,像融化的琥珀,滴在地上,被土壤吸收。

    就在这时,整个地下空间开始剧烈震动。

    不是地震,是更暴力的、像巨兽用身体撞击囚笼般的震动。天花板开裂,发光的晶体碎片像冰雹般坠落,砸在土壤里,砸在植物上,砸碎金色的花朵。土壤里的植物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金色的花朵迅速凋谢、变黑、化为灰烬。

    升降平台降下的巨大声响从花园边缘传来——不是他们下来的那个楼梯,是另一个、隐藏在花园岩壁后的、更大的入口。齿轮转动,液压系统嘶鸣,金属摩擦的尖啸刺穿空气。

    平台降下,上面站着两个人。

    秦守正,和忘忧公。

    秦守正穿着熨烫平整的深灰色西装,白衬衫一尘不染,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张精心绘制后封存的肖像。忘忧公站在他身边,还是那身黑袍,戴着那张没有五官的白色面具,但面具的边缘现在有细密的金色裂纹在蔓延。

    秦守正的目光跳过陆见野和苏未央,直接锁定在陆明薇身上。他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极其复杂——有爱,有恨,有痴迷,有愤怒,有二十年的思念,也有二十年的背叛,所有这些情感交织在一起,最终熔炼成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明薇,”他开口,声音在震动和碎裂声里依然清晰,像穿过风暴的箭,“二十年了。你终于肯见我了。”

    陆明薇把陆见野和苏未央拉到身后,自己挡在他们前面。她的姿态很平静,白色长裙在震动中微微飘动,但陆见野通过绑定连接能感觉到——她在颤抖。不是恐惧的颤抖,是愤怒的颤抖,是深沉的、压抑了二十年、此刻终于喷发的愤怒。

    “秦守正,”她说,声音冷得像绝对零度的冰,“你毁了我的研究,偷走我的女儿,折磨我的孩子们二十年。你还敢来见我?”

    秦守正笑了。那笑容扭曲,疯狂,像一张精心描绘的古典油画被人用刀划开,露出下面腐烂的画布。

    “你的研究?你的女儿?你的孩子们?”他一步一步走下平台,皮鞋踩在枯萎的花丛上,碾碎黑色的灰烬,“零是我的女儿——用我的精子和你偷走的卵子培育的。陆见野和苏未央是我的作品——用零的细胞创造的完美双生子。你有什么资格说他们是你的?”

    他走到花园中央,站在彻底死去的金色花田里,张开双臂,像要拥抱整个地下世界。

    “我创造了他们,就像你创造了零。现在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完美孩子’。不如……让他们比比看?看看是你的零更接近神,还是我的作品更超越神?”

    他按下手里的控制器。

    忘忧公的身体开始变化。黑袍下的轮廓在膨胀,在扭曲,布料被撕裂,露出下面非人的构造。面具脱落,掉在地上,碎裂成无数白色的瓷片。

    面具下不是脸。

    是一个旋转的黑色漩涡。纯粹的、吸收所有光的黑暗,没有形状,没有五官,只有无尽旋转的深渊。漩涡深处,有一点金色的光在闪烁,像困在黑洞视界里的最后一颗星星,即将被彻底吞噬。

    那是“神格情核”的雏形。秦守正把它植入了忘忧公——那个陆明薇的早期克隆体——体内,让它与她的生物组织强行融合,创造出了这个半人半能量体的怪物。

    忘忧公开口。声音不是从漩涡里发出,是从周围的空气里共振产生的,是秦守正的声音和零的声音被强行扭曲、混合、再撕裂的产物,像两个人在同时尖叫却被拧成一股非人的哀嚎:

    “妈妈……爸爸……让我结束这场家庭闹剧吧……”

    那声音里的疯狂和痛苦,让陆见野的血液瞬间冻结。

    陆明薇没有后退。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她的眼睛里亮起了金色的光芒——不是陆见野那种水银般的银,不是苏未央那种琥珀般的金,是更深沉的、像熔化的黄金在古老圣杯中流淌的、纯粹而神圣的金。

    她轻声说,声音不大,但穿透了所有的噪音、碎裂和疯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意识深处:

    “零,该醒来了。”

    花园深处,岩壁突然裂开。

    不是崩塌,是像最精密的机械装置般向两侧平滑展开。里面不是一个房间,是一个更大的、发光的晶体洞穴,洞穴内部充盈着柔和的金色光芒,像晨曦浸透的云层。

    洞穴中央,有一个透明的、由发光晶体构成的冷冻舱。

    舱盖正在缓缓开启。白色的冷雾涌出,像干冰的烟雾,在空气中缓慢翻滚、扩散、消散。

    雾气中,一个身影坐了起来。

    一个女人。二十岁左右,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金色的眼睛像熔化的太阳,左手手腕有雪花状的胎记,右手手背有旧疤痕。她穿着简单的白色亚麻衣服,像古希腊雕塑中的女神服饰,干净得一尘不染,在金色光芒中几乎透明。

    她从冷冻舱里站起来,赤脚踩在晶体地面上,向花园走来。

    她的脚步很轻,没有声音,像踩着空气。她的金色眼睛看着忘忧公——看着那个黑色漩涡,看着漩涡深处那点挣扎的金色光点。

    然后,她微笑。

    那微笑温柔,悲伤,理解,还有一种深藏的、像母亲看被宠坏的孩子般的无奈和悲悯。

    她开口,声音和陆明薇很像,但更年轻,更空灵,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直接在每个人的意识里响起:

    “哥哥,你拿着我的东西,玩得开心吗?”

    她看着忘忧公——看着那个黑洞漩涡,看着那里面属于她的、被秦守正强行剥离并植入克隆体的“神格情核”的碎片。

    “现在该还给我了。”

    右半侧,残存的人间。黑色的发丝——真正的头发——从金色晶体的边界处挣扎出来,垂落在苍白的肩头。那皮肤白得惊人,不是健康的雪白,是久病之人不见天日的、近乎透明的苍白,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网络清晰可见,像一幅绘制在羊皮纸上的古老地图。她的右眼是人类的眼睛,深褐色的虹膜,黑色的瞳孔,但瞳孔深处有一点金色的光在固执地闪烁,像埋藏在深海矿脉里的一粒原生金。当她眨眼时,右眼的睫毛——真正的、柔软的睫毛——会颤动,而左眼的水晶表面不会。

    她站在探照灯交织成的光之牢笼里,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我回来了……”

    秦守正站在光之牢笼的边缘,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姿态放松得像在美术馆欣赏新到的展品。他的目光在苏未央身上缓慢移动,从她晶体左脚的脚尖开始,沿着小腿的流畅曲线,越过膝盖处水晶与血肉的锋利交界,扫过大腿、髋部、腰线,在胸口那处令人心悸的接合处停留片刻,再向上掠过锁骨、脖颈,最终定格在她那张被精准剖开的脸。

    他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恐惧,没有对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改造成这般模样的丝毫怜悯。只有纯粹的、专业的、近乎虔诚的评估。

    左手是水晶的雕塑。五指修长,指节分明,但材质是半透明的淡金色晶体,指尖是锋利的棱面,在强光下像五把微缩的匕首。她试着弯曲手指,晶体关节发出极其细微的、像冰层深处断裂的咔咔声。当她握拳时,掌心内部的晶格结构会重新排列,发出淡金色的微光。

    右手是血肉的残骸。皮肤苍白,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病态的红,指甲修剪整齐但毫无血色。这只手在颤抖,不受控制地颤抖,像刚从极寒冰水中捞出。她试图握拳,但手指僵硬,只能勉强蜷缩。

    “神经连接完成度94.7%。情感通道全部畅通。意识重叠区域……”他停顿,抬眼看着他们,眼神里闪过孩童发现新玩具般的兴奋,“已经开始了。你们正在共享底层记忆。这比理论预测快了至少三小时。”

    他收起扫描仪,双手重新插回口袋,向前走了两步。他的皮鞋踩在碎石地上,发出细碎的碾压声。

    她的嘴角试图上扬。左半边水晶的嘴角固定在一个永恒的、微微上扬的弧度,像古典雕塑的微笑。右半边血肉的嘴角在颤抖,肌肉因为长期晶化而僵硬,只能勉强扯出一个破碎的、不对称的弧度。

    “……但我不再只是我。”

    不是比喻。是生理性的、可感知的融化。就像一堵分隔两个房间的薄墙,在高温下缓慢变软、变形、最终消失。他感觉到自己的记忆区域突然向另一个意识开放——不是被入侵,是被共享。苏未央的记忆碎片像逆流的河水,沿着刚刚建立的连接通道涌入他的意识。那些记忆还带着水晶的冰冷质感,但深处有着血肉的余温。

    “你也是我的一部分了,陆见野。”

    这句话在空气中震颤的瞬间,陆见野感觉到自己意识深处的某个边界融化了。

    光从她身体中央剖开,划出一道精确如手术刀的边界。

    左半侧,水晶的国度。发丝从头顶开始凝固成淡金色的晶体瀑布,每一缕都保留着柔软时的弧度,却在光线下硬生生折出冰冷的棱芒。光线穿透她的左颊时,能看到皮肤下并非血肉的肌理,而是无数细密如蜂巢的晶格结构,金色的能量流在其中蜿蜒穿行,像被困在琥珀里的远古星河。她的左眼完全晶体化,是一整块完美的、没有任何瑕疵的淡金色球体,没有瞳孔,没有虹膜,只有深邃到仿佛能吸入光线的金色。当她的目光移动时,那颗晶体眼球内部会泛起涟漪般的微光波动,像朝露在阳光下的蒸发。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刺眼的光束,落在陆见野脸上。

    开口时,声音是从两个喉咙里同时发出的——水晶的左半侧喉咙振动,发出清澈、冰冷、带着细微晶体共鸣的音色,像风铃在雪地里作响;血肉的右半侧喉咙振动,发出沙哑、干涩、带着人类气息颤音的音色,像久病之人从昏迷中苏醒的第一声呻吟。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诡异的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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