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好大一会儿,还是没见到桥,就连路边的法梧桐树也没有了。原来的大路变得窄小起来,只有中间脚踏的地方没有草,两边杂草丛生,几乎没到脚踝。我的鞋也在不知不觉中被雾水打湿了,冰凉的水渗进鞋里,我感到全身发冷,不敢再往前走,呆呆地站在那里,朝周围看了看,这里一棵树都没有,除了草就是连起来的麦地。这是我以前从没走过的地方,难道我走过了?因为父亲的茅屋紧靠着大路,路边还有两排高大的法梧桐树。
一阵巨大的恐惧感从脚底袭来,瞬间传遍我的周身,我的全身都忍不住战栗起来。僵硬的手臂让我想起篮子里的地瓜,它们也在篮子里来回不停地滚动,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们也像我一样机械地颤抖着,石头似的铿锵作响。也许就在我迷路的时候,也许是所有的热气都被这羊奶一样的雾吸食掉之后,地瓜才慢慢变凉,失去水分,变得僵硬起来……
这想法就像从我后背冒出来似的,随之而来的是后背一紧,一股彻骨的冷风沿着脊背,自下而上瞬间抵达头顶,就在这一瞬间,我的脑海里闪过马盖给我讲的一个故事:一个女人像我一样挎着篮子回家,篮子里有娘家送的馒头,天上黑影的时候,在路上遇见一个老太太,说是饿了,女人没多想便拿出两个馒头给她,她心里害怕急着往回赶,到家时才发现挎着一篮子的石头,后来她才知道是招了“鬼打墙”,她去的不是娘家,而是一个坟地……
生草的地方,连土也湿漉漉的。旁边高高的法桐树只能隐约看到偶尔垂下来的树枝,如果不靠近,连满是糙皮的树干也看不到。
就在惊魂未定之际,耳边传来一阵尖厉的叫声,声音很尖、很细,穿过奶一样粘稠的浓雾,一声声钻入我的耳朵,瞬即绷紧了神经,我的全身顿时像被这声音抽空了似的,毫无知觉,泥塑一般僵立在那儿。我不知道是因为雾在迷失了人的视觉之后,才助长了人的听觉,还是因为雾,才使弱小的声音变得更加强大……我一时分辨不出那声音来自哪里,因为它只持续了几声,之后便又恢复了平静。
不知呆立多久,我的身体才有了知觉。虽然害怕,心里还是想听到那声音,我知道只有朝着声音的方向才可能找到父亲的茅草屋。让我疑惑的是,那声音就在我仔细听的时候停止了。因为害怕,我不知道是耳朵出现的错觉,还是那声音根本就不存在,我甚至想那几声尖叫是否来自我自己,就像那天夜里的叫喊声,我一直在想,那天夜里是我自己吓着自己了。可醒来之后,那声音还萦绕在我脑海里……
就在我迟疑的瞬间,那声音又一次响起。
村子里的雾很薄,夹杂着柴禾的焦糊味。我不知道是雾带走了炊烟,还是炊烟引来了雾。它们就像我和马盖,谁也离不开谁,即使打得再厉害,过不了两天,就又倒好了,还会像以前一样在一起。
雾和炊烟也总在早晨或者傍晚到来的时候降临。
只有声音。
我极力地不去想这个故事,脑子却像不听使唤似的,那变成石头的情形无论怎么赶都赶不走,只觉篮子在手臂里越来越沉重,连脚也像灌铅似的怎么也迈不动。
我突然感到一阵胸闷,身子向前踉跄了一下,心像要跳出来似的难受,赶快紧走了两步,才没有摔倒,转过身再看时,才发现地上有一簇凸起的草。
那薄薄的雾像从村子里游荡出来的炊烟,风吹动了雾,雾又拉扯着风,连同炊烟一起带到遥远的地方。
随着我的不断前行,总能在雾中看到风的样子,当它穿过雾时,也扯破了粘稠的雾,使雾变得稀薄,风在雾中翩翩起舞,雾也在风的涌动中飘移不定。
这次我听到它不是从我口中发出的,只是那声音很远,像在哭泣,当我仔细聆听时,才感到那声音像父亲拉长的说话声,更像他吹奏出来的芦笛声。这样想时,我的恐惧感也顿然消失了。
于是,我沿着辨不清方向的路,循着那时断时续的声音找去。
除了我的脚步声之外,再也没有了别的声音,就连狗叫声也听不到了。
沿着熟悉的田间泥路前行,突然觉得夏天里被暴雨浸泡过的路变得坚硬起来,清晰可见裂开的缝隙,就连尘土也填埋不合,有了尘土反倒更显出裂缝来。我喜欢在这样的路上走,听脚底摩擦坚硬泥土的声音,那些被踩过无数次的泥土仿佛有了筋骨,能撑得住人、马车,也能在雨后踩出泥窝来,更在不经意间生出草来,可现在,那些躲在路边的狗尾巴草、拉拉秧都已经枯黄,在雾水的浸润下,显得不那么干枯。
桥可能就在前面。我安慰自己道。
我觉得自己就像被锁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在这个浓雾弥漫的空间里,只有我自己,既听不到任何声音,也看不到任何东西。我像喜欢雾,但厚得像羊奶般的雾还是令我害怕,眼睛虽然可以看到,但仅能看到你周围的一部分,别的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被雾掩埋了。这种感觉让我压抑又害怕,右边应该就是棺林地了,我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雾遮掩了路边的树,也将棺林地里的树遮蔽了,就连那些坟头也看不见了。如果真从雾里突然冒出一个东西,哪怕是在我面前蹿出一只野兔,我都会被吓倒。但越是担心,心里越觉得害怕。原本挎着的篮子索性用手提着,快步跑起来。不知跑了多远,我想,芦苇荡旁的小桥应该早就到了,可一直都没见到。
4
有时候觉得这雾是在被母亲放进锅里,用柴禾熬出来之后,又包裹在笼布里的。而我挎着的不是地瓜,而是一篮子包裹严实浓缩了的热气,在父亲打开笼布的一瞬间,突然释放出来,散布在空气中,成了浓浓的雾。
走出村子,当我回头再看时,雾早已把周庄全部吞没,连房子都不见了。我没想到雾会这么大,刚才在村子里还没觉出来,几米远的地方隐约可以看到人,听到人说话的声音,偶尔传来几声狗叫,显得特别刺耳。人声渐渐远了,连狗叫声也没有了,我的脚步声在雾中变得越来越响。
雾里的焦糊味也渐渐消失,轻轻吸进一口,便能尝到泥土的腥味,这让我突然对雾有了一种恐惧感,就像那个夜晚,虽然有月光,但看不到远处,除了模模糊糊的影子,什么都看不见。与月光比起来,雾显得更加凝重,像扯起的一道道幕布,一层层不断地叠加过来,但永远穿不透,扯不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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