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纸了没?借我一张。” WWw.5Wx.ORG
“带了带了,等一下,马上给你。”
“好,对了,你不觉得奇怪么,这都夏天了,还这么凉快?”
几步走到车门旁,他抓住冰凉的扶手,在发动机的轰鸣中微微摇晃。
身侧传来说话的声音,李染微微侧目,是刚刚两个在车站急匆匆吃面的学生。
“不过也不奇怪,你不记得去年都快冬天了还突然升温么?”
“记得呀,怪不得政府说‘江城,每天不一样’,别的不说,这天气真的是四季随机播放。”
两人继续说着话,李染没听,眼中只剩下他们蓝白色的校服。
还是有些熟悉的东西,总能让他找到曾生活在这里的痕迹。
转过头,几个写着“江城,每天不一样”的标语牌从他眼底溜走,和那些一起飞逝的风景一样,成了他挽不回的时光。
窗外的行人里是否还站着他的故交,他们又是否还能认出现在的自己呢?
他沐浴着风,疲倦的大脑充斥着说不出的情绪,渐渐与汽车嘈杂的轰鸣融为一体。
目的地还远,他突然想起高中时打发时间的游戏,缓缓闭上眼,侧耳倾听起乘客们的对话。
“怎么这么冷呀,我衣服好不容易到了,现在都穿不了。”
一个略微尖锐的声音首先钻入他的左耳,谈不上好听,只能判断出是个年轻的女人,言语中的失望和遗憾都有些刻意。
“是呀,我男朋友本来也打算给我买衣服,幸好后来改了主意买了口红。”
另一个低沉些的女声接了她的话,听起来是随口的回答,隐藏其中的幸灾乐祸和优越感却不言而喻。
“两位富婆,月末我都快穷死了,你们居然还有钱,要不中午请我吃个饭吧!”
第三个声音离前两个声音要远一些,也是女声,清脆干净,透着一股微妙的无奈。
这个声音倒是有些熟悉,四年前他说不定听到过。
不过那也是过去的事了。
三个女人一台戏,几句话就让李染弄清了关系,直让他提不起兴趣,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车厢的另一侧。
“子实,幸好你请假了,黄狗昨天又发神经了,要不是奖金还没拿,早就跳槽了。”
“咳咳,黄主任还是抓着投资的事不放?”
“是呀,那个臭不要脸的,明明是他自己拿的方案,还说出了事他负责,妈的,我真该随身带只录音笔的!”
“别着急,勇男,咳咳咳,我昨天已经找到新的投资方了,咳咳,他愿意帮我们脱身。”
“真的么?太好了!”
这是两个男人的对话,年纪应该都不是很大,正值二十年华。
被叫做勇男的男人声音激动,轻而易举就能看出是个没什么城府的人,而另一个叫子实的男人则沉稳很多,情绪被严严实实密封在沙哑的嗓音中。
运气不错,正好是他感兴趣的话题,李染装作随意地往两人所在的地方挪了几步,换了一根扶手。
“这件事到时候把人集齐,咳咳,集齐了再说,你们放心,咳咳,既然是我把你们带出来的,我一定会带好。”
“子实,我们怎么可能不相信你,要不是你,我们连这样的投资都拉不到,还是怪我……”
“咳咳,不是你的问题,对了,今天这车是不是不过大桥?”
“对呀,不过,听说是昨天有辆大货车在桥上出了车祸,把桥给撞出了个缺口,今天还在维修。”
“咳咳,也是该维修了,这桥年岁也大了。”
勇男和子实两人突然默契地换了话题,围着桥聊个不停,李染没听到更多想听的,不禁有些失望,转而向更远处采集信息。
“小云,你别生气了,昨天是我做错了,你看我今天早上不是来接你了么,就是为了给你道歉。”
充斥着无奈的声音随着李染注意力的集中涌进耳里,也是个男人,年龄似乎和刚刚的两人相差不大。
“……”
他身旁的人似乎发出了非常短暂的一个鼻音,李染没有听清。
“小云,你就理一下我好么,听我解释呀,我昨天真的是太忙了,不然怎么可能会忘了你的生日!”
“呵呵,你不是忙,你怕是昨天和哪里来得小美女去玩了。”
“没有呀,我是真的……”
“你不用说了,分手吧。”
“……小云,我不要,求你了,你要怎么样才肯原谅我。”
“原谅你?你毛大帅哥还需要我的原谅么?陪你的那个她吧,别来找我,我可消受不起。”
“小云,你真的误会了……”
“误会,哈哈,误会,毛旭东,你还觉得很冤是么?好,你冤,你是窦娥,你有种让六月飞雪呀!”
恋爱中的男女原来大抵都是如此,听到这里,李染有些失笑,他没谈过恋爱,但还是能听出其中的弯弯道道。
“小云!你就不能好好……等一下!小云,小云!”
被叫做毛旭东的男人突然激动,拍打身旁小云肩膀的声音,李染都能清晰听到。
“干什么?你又打算玩什么花招,当初你就是这样,现在你还是这样,你就不能……”
“唉呀,小云,这些等下再说,窗外,看窗外!”
“看什么窗外,你就是想转移话题,我……啊!”
女人的轻呼声突然传来,仿佛窗外真的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总不会真的下雪了吧。
李染睁开眼,陡然的光亮让他有些不适,即使视觉尚未恢复,有些模糊,他还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呆。
乘客们此时也发现了窗外的异象,一阵沉寂后突然爆发出接连不断的惊叹声。
“雪,真的下雪了!”
“我的天呀,六月飞雪呀!”
“你打打我,我肯定在做梦……”
没错,李染揉了揉眼,那是雪,满天蔽日的鹅毛大雪。
正在他失神的时候,汽车突然发出刺耳的鸣笛声,紧接着就是沉闷的撞击声。
猛然的急刹车将几个乘客硬生生从座位上甩了出来,李染手脚同时用力,才勉强没有脱手,不过也被惯性牵扯,像荡秋千一样撞在护栏上,脊椎钻心一痛。
作为车厢里唯一还能站着的人,李染忍痛向司机的方向走了几步,往车外看去,比六月飞雪更加震撼的景象映入他的眼帘。
一个被长发遮住脸的女孩像破布娃娃一样躺在地上,暗红色的颜体顺着柏油路面流淌,以她为原点四散开来,像极了湖泊分流出的万千小溪,雪花轻柔落在上面,很快就与她流逝的生命融为一体。
有人死了,就在他的眼前。
“师傅,怎么搞得啊,就不能开稳点么?”
“是啊,搞什么啊,痛死我了,真是的!”
“小云,没事吧,我给你揉揉。”
“嘶,子实,扶我一把。”
乘客们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一边抱怨着,一边调整自己的身体。
前排的一些乘客此时也勉强直起了身,不过他们却没空抱怨,一齐怔怔看着前方。
“啊!!!”
一个女子抑制不住的尖叫声陡然响起,彻底掀开了恐慌的帷幕。
“妈的,死,死人了!!”
“呕!我艹!”
“带了手机的快打120呀,快!”
各色各样的反应在狭小的车厢里上演着,李染却觉得这之中唯独少了些什么。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引擎又一次轰鸣起来。
对了,缺了主角!
他猛然反应过来,撞了人的司机从刚刚开始就既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下车查看,安静得就像一块不会说话的木头。
引擎的轰鸣声还在不断增大,汽车忽然加速,不偏不倚碾过了躺在地上女孩。
车厢里谁都没有料到会这样,惊慌失措的人们毫无准备,再次变得东倒西歪。
只有意识到不妙的李染没有松懈,手脚同时用力,控制住了身体。
司机到底想要做什么,还没有确认是不是撞死了人,为什么还要再碾过去?他是想肇事逃逸么,可还带着这一车厢算怎么回事?
从车前镜中隐约能看到司机面无表情的侧脸,李染理解不了他的举动,但是他知道一点,精神正常的人肯定不会毫不犹豫碾过被自己撞的人,换句话说,从他碾过去的那一刻,他的精神肯定已经不太正常。
向上延伸的坡道一点点出现在李染眼前,四年没在江城,他也知道上去以后是什么,可以说,每个江城的人都知道上去以后是什么。
跨江大桥不是今天不让通行么?
一段他觉得没有什么意义的对话突然浮现在脑中,李染内心突然升上一股强烈的不安。
要是修理的话,入桥口应该会有警察,难道司机不知道么?这么快的速度,他会是去自首的么?
“听说是昨天有辆大货车在桥上出了车祸,把桥给撞出了个缺口。”
大货车,缺口,碾死人的司机,带着所有人逃逸。
难道说?!
无数的信息浮现在李染的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可怕的想法呼之欲出。
那不是什么正常的想法,任何一个脑袋没坏的人都不会这样做,可是此情此景,这种想法反而合情合理。
又是一个提档,巴士无视了入桥口前最后一个红灯,一路风驰电掣。
他真的会那样做么?我该怎么办?
想象中的警察并没有出现,只有一辆警用的摩托车停在入桥口摆放的栅栏旁,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不堪一击。
犹豫和迷茫让李染寸步难行,直觉不断警告他不能上桥,而恐惧则劝告他不要杞人忧天。
离入桥口还有不到千米,车厢里还是只有他一人站立。
他快速地扫向入桥口右侧,那里是一排白色的护栏,护栏后则是一大片空地,不见行人。
不出手的话靠命活,出手的话靠自己活。
李染终究不是什么信命的人,他果断选择了后者,借着扶手大步流星冲向司机。
司机大概彻底失去了理智,根本没有意识到李染的靠近,眼神像死了一样,空洞地盯着前方。
冷静,冷静,冷静。
李染一边调整着呼吸,按捺住不受控制的心跳,一边估量着距离。
离入桥口还有大概五百米,司机突然毫无征兆地往后转头。
不能再等了,就是现在!
眼神一凝,他没有任何迟疑,双腿绷紧,猛然扑了上去,死死抱住方向盘,腰身一扭,挤开司机的身体,双手往右拼命转动。
“妈的!放开!给老子放开!你个狗杂种,给老子放开!”
司机显然被吓了一跳,一边怒吼着推挤着李染,一边看到快要撞到入桥口,居然配合地踩下了刹车。
虽然刹车的按下的坚决,但李染还是低估了巴士原本的速度,虽然车头和入桥口险而又险的擦身而过,但摆过来的车尾却正好和入桥口一侧撞了个正着,在一声巨响里凹陷下去。
突然而来的撞击和空前的撞击合力将巴士掀翻,然而这也没有阻止狂暴的巴士,它继续一往无前的继续极速滑动,撞开护栏。
巴士掀翻的一瞬间,李染再也抓不住巴士,和司机一起往右侧滚去。
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他推了一把会把他当护垫的司机,借着反推的力朝车厢的中部滚去,肩膀猛烈地撞上一旁的座椅下垫高的一截车底,才堪堪停下。
超乎想象的疼痛让他只是闷哼了一声,意识便瞬间模糊。
下一刻,暴怒的巴士终于停下了它前进的铁蹄,黑暗也最终笼罩了李染的世界。
而车外,六月突如其来的飞雪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自顾自地飞舞着。
很快,大雪在巴士上堆积了起来,远远看去,就像一座耸立在江上的雪堆。
那一天,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一个全新的世界正以这样的方式仓促地降临在这个蔚蓝色的星球上。
那是一个被冰雪包裹的世界。
人称,雪国。
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们一如既往的神色匆匆,在汽车站前不停低头看着手表,又伸出头往远处张望,活像一群热锅上的蚂蚁。
稀稀疏疏的几个学生都穿着蓝白色的校服,永远昏昏沉沉,两个熟识的男生端着面大口吃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人群顿时骚动了起来,年轻人们一拥而上,推搡间不知谁又不小心踩到了谁的鞋跟,时不时传来几声沙哑的道歉。
“是呀,这还是我第一次六月份穿长袖,我妈今天早上还非要给我加条秋裤。”
“哈哈,我妈也是,不过被我给拒绝了。”
三五成群的老人们看上去比身旁的年轻人们精神很多,一身宽松的太极服搭在他们挺直的脊梁上,服服帖帖。
流感不知又是什么时候袭击了这座马不停蹄的城市,不少人带着口罩,时不时轻声咳嗽,眼神里写满了疲惫。
“哈哈哈,对了,今天第一节是语文课?”
“对呀,你语文作业……”
李染没有和他们争抢,站在队伍的最后,不紧不慢上了巴士。
巴士里人不算很多,座位虽然坐的满满当当,站着的人却只是寥寥。
四年了,他终于回到久违的家乡,却仿佛只是去往了另一个异乡。
明明是夏天,道路旁的树却了无生机,车窗半开,几片枯黄的树叶顺着凉风吹入车中,轻轻擦过他的鬓角,落在他日益消瘦的肩上。
拈住它的根茎,干燥的触感和这一点也不炎热的夏天一样陌生。
雪国开始的那一天,只是某年某月的,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晨。
就和每一个清晨一样,江城从不宁静。
除了与夏天格格不入的清凉和天边黑压压的浓云外,一切都没什么两样。
一阵低沉的轰鸣,不用看,巴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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