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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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笑,沉淀了化不开的苦与痛,生出漫天寂寥。

    4号,是《尚左》三月刊发售前一天。

    他需要酒,轰轰烈烈地麻醉,痛痛快快地醉生梦死。

    他忽然后悔那么快就喝掉半个月的积蓄。

    宫绛海纳百川的酒量填不满醉意,每根神经都活跃着,提醒他明天就是发售日,他必须睁大眼,煎熬地熬过这艰难的十几个小时。

    “宫哥,来,我们喝白酒。”文峥看不下去了,叫服务员拿来一瓶茅台,阔气地当着宫绛面要启开。

    宫绛夺走茅台,塞回到服务员手里:“戒酒,不喝。”简短的四字同时也宣判了他们也不能喝的死刑。

    “宫哥,喝饮料吧,鲜榨的紫薯汁,养胃。”盛名帮宫绛处理了啤酒罐,倒了满满一杯紫薯汁。

    浓稠的液体呈现阴郁的紫色,如同宫绛此刻的心情,乌云密布。

    宫绛喝了一杯又一杯,一句话都不吭,兄弟们都成了被冷落的摆设,跟他搭话不是,不理他又不是。

    突然,“噗通”一声,宫绛像喝醉一样,倒在了桌上,眼皮挣扎地掀了掀,还是招架不住地闭上了。

    “明天六点铺货,记得去报刊亭买……杂志……”这是他临闭眼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就算昏睡过去,他也要提醒自己,记得明天的发售。

    宫绛进入了冗长的梦境,在这里,他放开了一切束缚,恣意地徜徉在幻想的海洋中。他幻想着自己在闹钟响起的一刻,冲到报刊亭买下最新鲜热乎的杂志,沉甸甸地捧着,小心翼翼地端着,然后他看到了杂志的封面……

    扰人的闹钟声硬生生将他拉出梦境,他像被电一般跳起来,一看,天竟然亮了。他昨天明明调了五点半的闹钟,怎么这个点才响?

    闹钟持续发出被忽略的不满声,宫绛打个激灵,习惯性往床头一摸,没摸着手机,过了老半天,才在床头桌上找到。

    他指尖触上手机的一刻,刮到了下方的塑料纸皮,仿佛被轻刮在心口上,留下一串触动的痕迹。

    宫绛指尖一僵。

    手机下压着的杂志摄入眼眶,杂志崭新得连塑料外包装都没有一丝褶皱,最亮眼的首部印刷着漂亮的美术字体——《尚左》。

    手机屏幕滑稽地显示着现在的时间:10:03a.m。

    五点半的闹钟没有响起,有人悄无声息地关掉了他的闹钟,然后替他买来他念念不忘的杂志。

    手机恰到好处地挡住了杂志上的模特脸庞,宫绛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姿势是自己的,身材是自己的,可是脸呢?

    只要挪开手机就能看到脸,但勇气在一刹那从指尖流走,荡然无存。

    看吧,面对现实,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至少他曾在杂志上留下了一半的他。

    是的,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一眼而已,一刀都不怕,还怕一眼?

    他沉痛地闭上眼,胸口起伏几下,颤抖地摸上手机,深吸一口气,猛地拿开——

    刹那间,他的灵魂连着每一滴血液都凝固了。

    没有换脸,没有PS痕迹,真真实实的,每一部分都是他本人,甚至连那条伤痕都清晰地横亘在脸上。

    闹钟的叫嚣声恰好停止,房间陷入沉默的寂静,静得几乎能听到胸腔那一颗心跳动的声音。

    宫绛不敢相信地将杂志捧到视线最近的地方,眼瞳死死地聚焦在自己的脸上,真的是他,不是别人,那就是他,完完整整的他。

    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触动着。

    ——“我多希望能再上一次封面,再走一次T台,不不,只要再上一次封面就满足了,只要一次……” WWw.5Wx.ORG

    这是他哪怕酒醉时,也能清醒说出的梦想。失了双翼的梦想已无法飞翔,他从来没想过会有一天,有人会扶起他受伤的双翼,带着他一起翱翔。

    “呵呵,”他不由自主地盖住眼睑,“搞什么……”他想笑,想放肆地开怀大笑,可是笑容却在看清周围一切时,凝在了唇边。

    “祝小绛生日快乐,快高长大,早日成为时尚教父!”

    “宫哥,祝你生日快乐!以后有酒喝别忘了兄弟们!”

    “宫哥,你永远都是我们大哥,生日快乐!”

    ……

    千言万语,凝固在张张卡片上,书桌上,像童话故事一样铺满了各种各样的礼物,贺卡就贴在礼物上。

    他的兄弟们大都是三大五粗的糙汉子啊,现在却像女孩子一样,为了给他准备礼物,精挑细选,将一样样精心准备的礼物摆在他面前,讨他欢心。什么打火机、茶具,连变形金刚模型这种小孩子的玩意都送来了,明明是很滑稽得可笑的礼物,宫绛却毫无笑意。

    扎堆的礼物中,一瓶放满纸鹤的玻璃瓶最显眼,宫绛颤抖地打开玻璃瓶,拿出纸鹤,只见每一只纸鹤翅膀上都写着熟悉的“宫绛”两字,似乎赋予着什么含义。纸鹤内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一笔一划书写着著作人的细心和温柔。

    “今天你给我做了蛋糕,第一次吃到这么美味的蛋糕,很开心。2017年11月15日。”

    “今晚看到了流星,我向它许了一个很大的愿望,期望你能梦想成真、永远开心。2017年12月3日”

    ……

    浓情厚谊渗透在字里行间,每一墨都深深印在心上。

    今天,是他的生日吗?他恍恍惚惚地拿出身份证,对着上面的出生日期,发了很久很久的呆。

    3月5日、3月5日……

    手机上的日历也显示着这一天。

    原来,今天是他的生日。

    他从来没过过生日,也没吃过生日蛋糕,更没将生日告诉兄弟们。

    生日就是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第一天,他从来不想去记,他妈也不会帮他记,连他户口本上的生日都是胡编乱造的,直到他长大后托兄弟去查,才知道自己真正的生日。

    从没人记的生日被人惦记,从没过过的日子得到祝福,这一份感动、这一份心意,纵是恋人间的海誓山盟,也抵不过梗在心头的“谢谢”。

    他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在乎和关爱的幸福。

    眼窝里升起滚烫的湿意,宫绛抬起头望向天花板,紧紧握住拳头。

    不能哭,宫绛你不能哭,不能哭!

    然而,掌心里的玻璃瓶像火一样滚烫,烫得他脆弱的灵魂都要燃烧起来,泪水也快要决堤。

    他卑微的梦想得以实现,他过上了二十五年来的第一个生日,他深深地、深深地感受到,他是被人爱着的,他不是连父母都不要的孩子,这世上还有爱他的人。

    他颓然地滑坐在地上,靠着床,捂住眼睑,艰涩地放声大笑,苦涩的笑声寂寞地回荡房间,像绕梁的琴音不绝,可是,笑声越来越苦涩,越来越微弱,然后化为一声一声的哭泣。

    他像突然找到父母的孩子,纵声大哭,用哭声表达内心丰沛的情感,感动和庆幸。

    自从离家后,他再也不允许自己掉一滴眼泪,隐忍了那么多年的悲与痛,伪装了多时的坚强,刹那间全部崩裂,化为齑粉。

    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肠寸断,笑容褪去了,泪干了,留下的只有无法说透的伤痛。

    他不知哭到了何时,阳光窸窸窣窣地洒落在他肩头,洒落一室的温情,他在暖意中睁开眼,仰头望着天花板,将眼泪收回眼底,然后捧着那被他抓得发皱的杂志打开房门。

    “嘭!啪!”

    五颜六色的彩带在他眼前炸开,笨拙的生日歌响在耳畔。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随着鼓掌与歌声,一个插满蜡烛的蛋糕被一人捧到眼前,双层的巧克力蛋糕,裹满了浓郁的巧克力色,散发出巧克力与鲜糕点混合的清香,蛋糕的正中央,白色的奶油清晰地烙下几个大字:“祝小绛(宫哥)生日快乐,梦想成真”。二十五根蜡烛,一根不少,如同旗帜一般稳稳当当地插在蛋糕上,微弱的火光映在捧蛋糕的俸迎脸上,笑容像朝阳似的,灿烂无比,照耀他冰冷的灵魂。

    俸迎、文峥、盛名……他的家人,他的兄弟们都在这里,笨拙地鼓掌唱着蹩脚的生日歌,细心地捧着真心送给他。

    宫绛嘴角慢慢上扬,慢慢上扬,直到扬起足以称之为笑容的高度,然后给了每一个人深情拥抱。

    “谢谢。”

    什么煽情的话都不必多说,只需要最简单的感谢便好。

    这是宫绛后半辈子最开心的时候,直到很多年后,他仍然记得这一个生日会上他说过的每一句话,记得每一位兄弟坐在什么地方,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也记得俸迎为他准备了多少惊喜。

    “小绛,给你,生日快乐。”

    闹闹哄哄的生日会暂时告一段落,兄弟们因为俸迎开了禁,终于能喝酒,高兴得差点要跪下来喊一声“谢主隆恩”,于是干杯的干杯,猜码划拳的猜码划拳,这个家终于不再只有单调的油烟机声,还有充满鼎沸的人声。

    宫绛的心窝被注入一道又一道的暖流,在被俸迎拉到阳台,接过他送的礼物时,暖流汇成了奔腾不息的汪洋,不断冲击着心脏每一寸地方。

    掌心里躺着一个黏土捏的小人,大约一指长,做工精细,每一个细节都得精美无暇,连一颗钮扣花纹都做得细致入微,小人滑稽地摸着肚子,仰头打呵欠,发尾翘起了一根呆毛,这懒懒散散的模样和长相,活生生就是迷你版的小俸迎。

    宫绛拎起小俸迎看了个仔仔细细:“哪里做的?做的真好。”

    “噢,谢谢小绛夸奖。”

    宫绛被口水噎住了:“……这是你做的?”

    “对哦,”俸迎毫不骄傲,“要对着镜子和照片捏,好麻烦啊,还得偷偷摸摸捏,不被你看见,啊我好懒,以后我不捏了,就捏这一个,所以你一定要好好保管,不要让小小我受伤了。”

    宫绛掌心倏然升起烫人的温度,他小心翼翼地松开指尖,生怕轻轻一捏,小俸迎就碎得七零八落了。

    “给我你的钥匙,”拿到宫绛的钥匙,俸迎将小俸迎的挂绳穿过钥匙环,“好了,以后我就跟着你了,你回家开门时就能看到我,你的家在哪我就在哪,我一辈子都跟着你。”

    宫绛张了张唇,想以成人的口吻给他好一番教育,可是组织好的语言却在喉间生生停住。说什么?说以后大家会成家,会离开这个家,还是说他们只是同病相怜的陌生人而已,没有血缘关系?

    此情此景,他怎么说得出口。

    俸迎拉起他的手,郑重地将一物交至他手里:“现在轮到你了,给你小小绛,你要把你绑在我的钥匙上,这样我回家就能看到你了。”

    掌心里躺着一个黏土小人,活灵活现,俨然就是宫绛本人再版,动作姿态跟外封上的宫绛一模一样,连一颗钮扣的花纹都分毫不差。

    宫绛大吃一惊,比起小俸迎,小宫绛显然做工更精细和用心。

    “你做了两个?”

    “对啊,本来应该你捏一个小俸迎给我的,但我好怕你把我捏丑了,就帮你捏了,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我?”

    “感……”宫绛口水一噎,这话怎么感觉像是他求俸迎捏小人似的,“我呃,嗯,谢谢你。”算了,人家一番心意,就别计较那么多了。

    “噢,不客气,”俸迎催促道,“快帮我挂上吧。”

    宫绛叹口气,细心地将挂绳穿过钥匙环,将迷你版的自己栓在了俸迎的钥匙上。指尖不由自主一颤,恍然间,自胸腔生出一种将自己后半生栓在俸迎身上的错觉,然后错觉无限放大,引起一系列无法自控的反应,问出他平时不会说的的话。

    宫绛问俸迎:“昨晚我怎么回来的?”

    “啊,我背你回来的。”

    “你背我?”

    “对啊,你心情不好,我让他们快点让你睡觉,你睡着了才好背你回来。”

    宫绛眼皮子一抽:“让我睡觉?”这么一说,昨晚他都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难道……“你是不是动了手脚?”

    “没有,”俸迎很老实的承认,“我就说你最近睡眠不好,让他们帮你准备一点安眠药而已。”

    “……”宫绛忍不住捏俸迎的脸,咬牙切齿地道,“所以今天我的闹钟没响也是你调的?”

    俸迎不在意地道:“是啊,你最近很忙很累,要多休息,不然病倒了我还要照顾你,好麻烦的。”

    “那么,”宫绛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外封的事情呢?”

    “噢,”俸迎道,“就是他们见我的脸P上去不好看,就用你的了。”

    宫绛鄙视地横他一眼:“你以为我会信?你说,是不是你跟杂志社的人说了情?”

    “没有,”俸迎眨眨眼,一脸无辜的样子,“他们会听我这颗小豆芽菜的话吗?那是杂志社有眼光,看上你的才能,你才有这机会,这是你赢来的,跟我没有关系啊。”

    是啊,他们不会听,可是如果计划缜密呢?

    宫绛无声地掀开床板,拉出那一箱的杂志,一摞杂志虽然被整齐地摆放好了,但他还是看出了被移动过的痕迹,显然,他被杂志社看中的原因已有了答案——俸迎让杂志社看到了他过去的辉煌。

    宫绛触摸杂志的指尖轻轻一颤,什么认不出杂志上的模特是谁,什么杂志社看上他的才能,都是谎言。

    美妙的谎言。

    俸迎啊俸迎,你还想给我多少惊喜,让我有多少感动?

    俸迎小心翼翼地探头过去,很认真地问他:“小绛,我说真的啊,人家看上了你的才能,你不信我吗?”

    信?

    他如何信?

    如果不是早有计划,又怎会那么巧合在他生日送上圆梦的大礼。

    或许从看到他身份证上的生日开始便有了埋藏在心底的计划,于是借换模特的好运,让他在大庭观众面前展现自己,然后与杂志社的人一起,布下了瞒天过海的局。

    心口像被一根羽毛轻轻地挠,留下难以言喻的感动,宫绛心口一缩,不由自主地问:“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因为你需要我啊。”

    ——“大哥哥,你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救我?”

    ——“这还用问?当然是因为你需要我!”

    记忆的声音恍然响在耳畔,宫绛望着眼前的大男孩,帅气的脸庞似乎与过去那张小小的脸蛋重叠在了一起。

    宫绛心口一紧:“俸迎,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捎着春意的风,有如少女的手轻柔地拂过面颊,唤来青葱翠绿的气息,宫绛回家后,就一直待在这里,微闭上眼,享受轻松愉悦的风气。

    他喝了一口酒,望着湛蓝似水洗的天空,第一次发现天是清澈的蓝,云是干净的白,眼里的世界原来是如此地绚丽多彩。

    他像疯子一样傻笑,足足五分钟后,笑声像被突然掐断,戛然而止。

    4号那天晚上,他还是逃避现实地约了兄弟们吃饭。俸迎也想去,宫绛没同意,他不想自己颓废的样子被俸迎看到,于是他们一人在这方,一人在那头。

    宫绛带上了冰箱里的两罐啤酒,心酸地一饮而尽,然而现实是很残酷的玩意,它能让你在需要麻醉的时候,让你每一条血液都流动着清醒。

    他笑了,嘴角的弧度一上扬,就越弯越高,越扬越高,然后自肺腑中发出闷钟似的回响,荡气回肠在体内绕了一圈,终于冲破喉关,放肆地、豪放地,形成滔天巨浪,跌宕起伏地高声大笑。

    这一声笑,仿佛积郁了多年的阴霾刹那被狂风卷走,仿佛堵塞的溪流茅塞顿开冲入江河,更仿佛阴沉多日的雷雨天拨开云雾见了天明。他全身每一个细胞都跳跃着喜悦的音符,与心口的兴奋共鸣激昂轻快的乐章。

    文峥急得面红耳赤:“宫哥,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就跟兄弟们说,这憋着不说,又不喝酒,不是个事啊。”

    “说个屁,”宫绛晃了晃空了的啤酒罐,用勺子接住好不容易滴落的一滴,贪婪地送进嘴里,“陪我聊天就行了。”

    现实再次向他展示了残酷的魔力,他悲哀的想起,自己只是个替身,杂志上印着的只有他空荡荡的皮囊,更可悲的是,无人知道这具皮囊不是俸迎,而是他。

    他喝了一口酒,闭上眼又睁开,世界再次变了颜色。天是阴沉的蓝,云是刺眼的白,眼里的世界只有单调的黑白灰。

    “不了,”宫绛关上冰箱,回头一笑,“等4号晚上再喝。”

    啤酒罐还剩下不到三口的量,他放下了酒,颓然地走回大厅,将其放入冰箱。

    俸迎目光深邃地望着他,冰箱的冷气释放,从脚底蔓延到心上:“你不喝完吗?”

    宫绛站在阳台上,启开了一瓶啤酒,自从被强制戒酒后,冰箱里只能可怜地存放两瓶啤酒——一个月两瓶,他这一瓶就是半个月的积蓄。

    可他乐意消费这半个月的积蓄。

    他很高兴,高兴得甚至有种进入天堂的错觉。

    他耳畔至今还回荡着单反的快门声,闭上眼还能看到遮光板的夺目银光。久违了的声音,久未触碰的器材,唤醒他沉睡多年的镜头感,于是他忘了自己是个替身,忘了自己脸上的不堪,沉浸在镜头带来的幻彩境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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