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月时间,不过从芜湖到扬州几百里路途,这座看似牢固的大厦终于让芜湖之战撕出裂隙,而后,这道口子迅猛扩大,在临安的惊涛骇浪下开始崩塌。权力,大厦的基石就是权力。曾经的二十年中,他每一次呼吸都能使朝野震动,随便一个表情让群臣们心惊胆颤,掌管着属下的生予死夺,迁升贬褒。便如我在北洋受万人瞩目,虽有权力大小之别,却得异曲同工之妙。心里冒出奇异感觉,一种突然与他灵魂相通的感觉。我知道那是权力,对更大权力的渴望,这股渴望开始象魔鬼一样升腾,蓦然之间在心里泛滥成灾。
袁小文告诉我,史天泽行我的逼降之计取了襄樊二城,当时我惊骇自己创造了历史。那么现在,能改变面前疲惫不堪的老人的命运吗?
那只魔鬼越见翻滚,在心头跃跃欲试。
白驹过隙,时事无常,这个人前几日还许诺要给我荣华富贵,以换取对他的忠心。可是现在临安传来一道紧似一道的坏消息,已将六十二岁的老人折磨得疲惫不堪,甚至想找个人谈心聊天,都得寻我这样毫无背景的人方能无所顾忌一吐为快。
“二十年,毕生的事业!”贾似道啜了口茶,脸色红润了些,似乎回忆起曾经的辉煌日子,双眸悄悄泛起得意光芒,“正是老夫力挽狂澜,方使我大宋延续至今----” WWw.5Wx.ORG
屋子外面传来大雪压折树桠的咯吱响声,大街上更夫敲打金锣,提醒着人们“小心火烛-----”
贾似道不再往下说,隐去得意之情,神色肃然,进入正题:“我要你明日回瓜洲,以霹雳手段接管全军,联合将官上书朝庭,表请老夫有功无罪,大败不过二三大将贪生怕死造成的。”他牢牢盯住我,在明暗不定的火光飘忽下,面目变得森然阴冷,“老夫会把大都督令交与你。要记住,在老夫未返回临安之前,切勿将部队交与任何人,连李庭芝都不行。而后,北洋义军诸将,瓜洲禁军诸将,联名明奏天下,称朝庭不可一日无老夫,军队不可一日老夫。申饬陈宜中打击忠良,自毁长城,祸国殃民,要求还丞相一个清白。”
我摇摇头,不自觉在脸上泛起笑意,在这一刻,得意之情充溢心头,不是么,他有什么样的结局尽在掌指中。
迎着他的诧异目光说道:“丞相可记得郑虎臣之父正死于您手?难保他不会以私怨走了极端。还有,谢太后和陈宜中等人会让您安安生生回临安么,他们还嫌临安不够乱?诏旨多半会贬你往荒僻乡野。”顾不了语气中的无礼,我尽情卖弄熟悉的历史。
“如今只有四计,才能让丞相大人起死回生。”
江满子从屋角走拢身边,紧张不安地等待我继续往下说。贾似道似乎信了我的推测,不驳斥,却扭过头去,佯装欣赏旁边的盆栽。
“其一,丞相称病不接旨,不见郑虎臣。其二,下官立即回瓜洲,为丞相取得一个胜利,消除芜湖大败的阴影。其三,如果前两策实施良好,丞相仍不见郑虎臣,却瞒天过海独上临安。其四,新皇是丞相拥立,两宫太后对丞相仍有感情,便以弱示之,以博圣眷怜惜。如此,当比子清率众将上书,抑或抗令要好得多。”
话音刚落,江满子便拍掌叫好,然后期待地看着贾似道,希望他能接受我的计策。
贾似道不言语,目不转睛盯着那盆万年青,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我接着说道:“其中有两个关键,一是下官为丞相取得振奋人心的胜利,二是丞相必须回到权力的中心。有胜利的配合,在权力中心处,才能掌握权力的脉搏。”
------头顶明月皓洁,洒下的银线如丝般柔软。几粒金黄微星在深蓝色的天穹里,伴着皓月点缀其间。瓜洲这座孤独的小城,黑沉沉、孤单单伫立在空旷江边,在月光下如同一只受伤的老虎,取背山依水之势,面露狰狞伺人而噬。
可惜宁静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城外突然号角争鸣,战鼓与金锣鸣响,整齐而激昂的脚步声四下传出,元军又开始进攻了。我在坐在瓜洲城墙的箭楼里,往下打量如蚁群密集的敌群,想着:“我是心慈手软的人么?”
那晚被贾似道的忧伤打动已经是个事实,我轻易答应他的要求,甚至为之出谋划策,以避过本来是史实的杀身之祸。可是现在,我坐在这里竟有了犹豫,文天祥、李庭芝、陆秀夫,这帮人与贾似道几乎是天生的敌人,可他们又在中国历史长河中留下顶天立地的英雄形象。而现在,我所帮助的人竟会是英雄们的对立面,史书中阴险狡诈的一代奸相。
于是我开始在两者之间摇摆,甚至为自己的一时之慈而后悔不已。
后悔的同时也有思索:从接触来看,贾似道并非书中记载的那么无耻无能,甚至能说他是大宋的忠臣,夏贵曾于危急时分请他投降,却遭他怒斥。
虽然他玩弄权谋,可是,哪一位政治人物不是如此?李庭芝与文天祥连袂探我,他们的意思不也是希望拉拢我,达到拉拢瓜洲各军,从而抽去贾似道最后一根稻草的目的么?
文天祥后来在瓜洲见过一面,在他返漳州之前。
他对我说:“子清,你那句诗至今未闹明白。我便当作你忠于汉家子弟,为天下苍生效命的注脚。呵呵,这两句话可也是你说的。”
他走后,已经不用担忧吃不饱饭的朱溪跑来见我,东聊西扯中便对其隐隐约约说了一些事情。高明的相士低头沉思半天,对我说道:“将军,还记得朱某曾说过您将杀人如麻吗?杀人如麻的将军是不会心慈手软的。小慈乃大慈之贼,此时的优柔寡断必造成以后的身败名裂。”
我啊呸一声,斥道:“胡言乱语,莫明其妙。怎扯上身败名裂了?”
“您眼眶发黑,印堂发黑,嘴唇发黑,一则是焦虑致成,在相学上,此相却主命星暗淡,愈往后愈不可见。”
我是无神论者,怎会信他荒诞无稽的批算,骂道:“滚,在我面前少拿出你蒙人的把戏。”
他毫不为动,秀气白皙的脸庞没有一丝表情,可接下来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弗迎,反受其殃。定天下之争惟武功,弭天下之暴者,惟用以强弥弱之法!贾丞相可以许你四品将军,李庭芝能否,文天祥能否?管他们争来斗去,谁死谁和,如今将军独领一军,旗下四万悍士,这果实却必须牢牢把握住。”
“智者贵于乘时,时不可失。”他最后总结。说完这句话,欣长的身子从木椅上倏地站起,薄薄的嘴唇紧闭,两只眼睛针一般尖锐,似乎要盯进我身体里。
那双好看的丹凤眼当真犀利------正回味他一番话,箭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墙体发出剧烈颤抖。忙探头看过,成百上千块带着火焰的石炮碎片遭墙体反弹,四下飞射出去。还没收回目光,又一枚燃烧的炮弹呼啸着飞来,轰隆一声砸上城头,屑末带着火光飞溅,立刻便有三名士兵被炸得粉身碎骨,模糊的血肉和零散的骨骼一同飞上半空。
这是我回瓜洲的第七天,元军开始发动大规模攻势了。
那晚依旧大雪,贾丞相在飘忽烛光中与我围炉而坐,越来越苍老的清瘦脸庞写满绝望。他告诉我,朝庭的使臣郑虎臣带着问罪诏已从临安出发,大约八天后即可来到扬州,他将被褫夺相位,我的,宋京的,黄万石的,以及朝野中所有亲信的大厦便要倾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反语是什么,他问我。
低吟的呢喃一显权倾朝野大丞相的困苦,墙角几盆大火炉越烧越旺,放置的长青树在烛蕊碎响里越发青翠欲滴,他额头上冒出汗珠,却仿佛更加冷了,裹紧名贵的大衣,转过身吩咐江满子:“倒两杯茶,沏壁橱里先皇帝赐的那筒碧螺春。”
忽悠忽闪的烛光送来万年青的味道,鼻翼里充斥着淡淡的苦香,我看着没有表情的贾似道,轻轻说道:“果如丞相先前所说,您确实得罪了天下。颂买公田法,虽暂解朝庭财政困难,但一举伤了天下仕绅利益,他们正是朝庭赖以治理国家的官吏来源,便为今日厄难种下因果。扫弊政清腐败,革新吏制,又得罪在朝现任诸臣。改交会伤天下小民根本,使民怨沸腾。新皇登基,当然新朝庭希望会有新气象,却恰逢大败。如此大败自然提供给反对者以口实,诸多矛盾堆砌一起,立即激化。”
(注:宋之一代不禁屯田,大地主比历朝历代都多,买公田法初意为解决军粮和财政困难,下令各州府按比例买回大地主多出的土地。但是下官执行时,并未按贾似道原意办理,结果造成许多小自耕家失去田地。改交会之时,南宋的财政已支撑不起庞大的战争开销,经济濒临崩溃,贾似道只有扩大纸钞的发行,应付迫在眉睫的各种经常性开支,起了竭泽而渔的反作用----史实,参考宋史)
“树倒猢狲散!”
“对,就是它。”那股绝望在眼里跳跃成了火焰,几乎要将他燃成灰烬。椅垫上纯白的虎皮和身上纯白的貂皮大衣遮挡不住无处不在的寒冷,他浑身发出奇异的颤抖,连带着声音细微得若有若无,“你可知道在芜湖时,夏贵伸手给我看的什么?”不等我回答,嘴角挂出一丝对叛徒的嘲笑,自言自语般说道:“掌心里写着‘宋历只有三百二十年’!此人有异心,想做贰臣,再不可信。孙虎臣么,腐儒一个,只知忠于朝庭,老夫落难时自不会放在眼里。黄万石、宋京等人,小事可做,大事不可托。临安倒有翁应龙、廖莹中一帮臂助,却太远了,无法调度。唉,宦海浮沉几十年,却陷如这等光景。”
我迎着他的视线,问道:“都不难,只是李庭芝万一奉朝庭圣旨接管部队,我是挡不住的。”他便笑笑,不屑地说道:“黄万石不会走,他手里有三千人驻扬州,以掣肘李庭芝。你只管在李庭芝来瓜洲时称病不出,把时间拖到老夫回临安即可。”
哦,他想回临安,力求挽回局势。可我知道郑虎臣身上揣着的问罪诏,却是将他发配到高州(今广东省茂名市)当团练使,甚至郑虎臣会为泄愤将其杀害在半途中。
“有办法改变局势么?”他回看着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光彩,问过一句话,又自问自答:“没办法了,老夫执政二十年,得罪的人从江湖到庙堂真是数不胜数。他们好不容易逮住芜湖战败这样一个机会,怎会轻易放过老夫了?”
江满子递过茶水,他示意先给我,然后捧着热腾腾的香茗暖手,目光垂下去,轻轻长叹一声便不再说话。
这是权倾天下的贾似道,这是遗臭万年的奸相?眼里此刻只见到一位绝望的老人。心里涌出无法抑制的同情,一种近乎天然的怜悯,他不是大宋的丞相,不是权倾朝野的大平章,此刻仅仅是一位忧愁的老人。
燃烧的火炭,飘摇的烛光,青涩的盆栽,室外的凛冽寒风,远远站在屋角的老仆江满子,房间里一片死寂,忧伤和无助开始升腾,复又沉甸甸压下来,如此沉重,竟让我有种窒息的感觉。
面前的贾似道表情淡漠,眼睑不曾动似的死死盯住手里渐渐冷却的茶水。游弋红光不停从脸庞扫过,印出深入额头的皱纹,唇齿紧闭,两条苦线更加明显,宛若刀刻一般。
文天祥和李庭芝终究没弄明白那两句诗,便是自己也不知道心中作何想。与他们相聚的第二日,受过贾似道教导后,冒雪赶回瓜洲,开始履行瓜洲都统制的新职。
我说过,自回到南宋适应陌生世界后,竟变得有些不知所措。此时则更让我陷入迷茫当中。
江满子低着头突然冒出一句话:“老爷在芜湖时便该应夏贵的话,顺势反了。”
“放肆,你懂什么,这里有你说话的份?给我闭嘴。”贾似道喝骂回去,并未生气,只语气更加低沉,“老夫受大宋国恩几十年,这江山虽则风雨飘摇,却也是老夫一手维持。心血啊,毕生的心血尽付诸这王朝,哪能反它呢,不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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