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龠颤抖的身子突然静下来,一动不动趴在草堆上。过去良久,自牢笼里窜出声嘶力竭的大笑,“哈哈哈,败落了?你是说他死了吗,他真死了?” WWw.5Wx.ORG
他猛地爬起身,扑到木栅栏上,双手伸出格子乱张乱舞,“没骗我吧,王龠可怜到这地步,徐将军不会再骗我了吧。”
我点点头:“他再不会出现在朝堂。”
“可惜啊,”他佝偻着身子,似乎忍不过骨骼里升上的疼痛,伏去牢笼里烂草上,长吁口气,这才接着说:“徐将军原该是大宋的天大功臣,现在嘛,不过贾似道的玩偶罢了。操之以手,要你往西不敢往东,一件件大功劳尽算到他头上,如果哪天不高兴了,抖出些莫须有的事,掳去你官职,也是轻而易举得很。哼哼,经过此番大乱,谢太后更离不开他了吧,挟皇室之威,贾贼更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他哭喊着叫嚷:“杀他全家了吗,诛他九族了吗,一定要把他连根拔起,不留任何情面,方才对得住全天下遭苦遭难的百姓苍生。”
喷薄的泪水滑过肮脏脸颊,冲出杂乱的白痕,流去嘴角,混和那里的血液,滚得整个前胸都是。
他在大哭中大笑,肩头激烈耸动,浑身不停地颤抖,哭一回笑一回,断断续续的哭声象淅沥雨水,浇到我心头。
突然又一阵大笑,“哈哈哈,文及翁被我杀于卧室,烧陈宜中官府,又烧死五六名下人,我这条命早该还给他们了。大将军杀了我吧,做下许多恶事,王龠没脸活在人世间了。”
我转过身往外走,说道:“去北洋吧,在那里好好地住下,绝无人敢伤害你。只不能外出,永远生活在院落里。唉,就算那是还自己的报应。”
迈出这间地下密室,我黑着脸去了陈宜中那里。这人消除政敌,已连邀了我好几次。
柳眉儿片刻不离我左右,萧歌欲要跟上来,却被劝之:“姑娘尚小,那地方还是不去的好,在家陪哥哥萧吟好么?”
萧歌小嘴儿一撇,不满道:“哥哥成日与胡应炎、陈昭混作一堆,哪有工夫让我陪。哼,你一来府里,便夺去子清大哥,讨厌得很。”说罢,翻个白眼,也不走大门,一踏小小的脚,竟越墙而过,翻回骠骑大将军府,只把那批卫戍亲兵惊得目瞪口呆。
领着得意的柳眉儿,还有不言不语的苏墨,三个人纵马横城而去。
夜沉如水,动荡后的临安很快恢复了秩序,表面波澜不兴,看不出任何异样,更没有北敌压境的紧张。由于春节临近,市民们一如平常,举家上街市购置年货;同道好友或三五成群在天桥坊间围观艺人杂耍,看到精彩处便发出阵阵暴喝;或有不甘寂寞的,趁黑踏入深巷,东一家西一家钻进穿出,去寻花问柳;还有不羁的浪子手提酒壶,边喝着酒边当街行走,酒酣时便以为自己成了深谙魏晋遗风的达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狂呼乱叫,丝毫不顾周遭的厌恶眼光……
元军攻势如风,势如破竹一路打来,周边乡镇或降或破,三路大军已渐渐完成合围。而今夜的临安仍然繁花似锦,甚至比平时还要热闹几分,吆喝声、叫卖声、嬉笑声、鞭炮声处处串响,人群中欢声雷动,掌声四起。大街上不管认识与否,碰见了便相互作揖道好,个个喜笑颜开,全然一派和平昌盛气象,一付*泛滥的光景,新年吉祥的如意模样。
酒红灯绿之下,临安全城炮仗声此起彼伏,人流川梭中不时发出阵阵欢笑,酒厮里高朋满座,勾栏处人影绰绰,当真热闹非凡。
这城市的快乐景象却掩饰不了暗暗涌动的颓唐。人们行走之间笑闹之余,嘴角眼尾不经意流露出丝丝惊恐,转身背面时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憔悴,无不透出南宋皇城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也许大伙儿不过醉生梦死罢,就如秋海棠凋谢前那一刻的绽放,而后,所有光彩与夺目的繁华齐归于寂灭。
纵马在城中奔驰,侧目再看,那黑暗旮旯里蹲踞一群群面黄肌瘦的难民。这些四面八方聚来临安的流徒之人,本地居民却不屑一顾,极少援助他们。于是乎,在寒冬腊月里,他们只能用双手团住肌瘦身子,以抗江南无处不在的阴冷,用冷漠眼睛看着街中的热闹景儿,一张张肮脏脸上露出听天由命、已对命运完全失望的漠然神情。
其中一个二十几岁年纪的少妇敞开破烂胸衣,把怀里婴儿包在里头,一边低声唱着儿歌,希望藉此让自己的孩子不再哭闹。婴儿在母亲的歌声中终于慢慢止了泣音,烧得滚烫的通红小脸却在寒风里不停抽搐。也许是饿坏了,那小嘴紧紧han住嫩小手指竟不肯放开。
旁边一个蒙头垢面的中年汉子轻轻叹了口气,对女子说道:“我帮你要点吃食吧,唉,孩子又病又饿,再不找点东西填进去,可怜小小人儿就会没啦。”
那少妇茫然抬头看着街上那些冷漠的行人,良久才回道:“有用么?在此两天了,不过才要到半张薄饼……”
中年汉子听她如此说来,嘴角蠕动半晌却说不出话。不是么,自家逃到临安五天,除了在朝庭置办的灾棚里喝过几回清可见底的稀粥,就没吃过任何东西,指望眼前的人?正如少妇所说,没用的。不由喟然长叹,如少妇一样将空洞的双眼望向热闹街市,心里却升起一阵深重的绝望:他们热闹什么,他们高兴什么,左右不过要亡国了,左右不过要沦陷了,秋后的蚂蚱般及时行乐罢了……
一个锦衣人此时拉了一名满头珠翠的窑姐儿从身边经过,许是闻着这群人散发出的恶臭味道,便厌恶地一口痰吐了出去,不巧落在这中年汉子身子,锦衣人不但没有任何歉意,还骂道:“晦气,老碰见龌龊人!”
偏巧这时跑过一匹马儿,骑士喝醉了酒,急驶中间,竟让马蹄踏中另一难民的腿脚,咯吱一声响,那难民立即惨叫起来。骑士却头也不回,只管往前跑。
刚才的穷苦汉子听着骂声,身边同伴又在呼痛,便瞪眼看着衣上的浓痰,突然使力摔破手中那只肮脏烂碗,腾身跃起,口中发出声嘶力竭的大笑,手舞足蹈地疯狂奔至市面,一边大嚷:“哈哈哈,天要塌啦,国要亡啦,人们都没良心啦……”
年轻的母亲看着电光火石发生的一幕幕闹剧,又看看孩子可怜样儿,原本就已红肿的双眼泪珠泫泫欲滴。抬头再看向行人如织的街市,终于鼓起勇气,拼尽最后一点希望想讨几文钱买块薄饼给孩子充饥,一只乌黑肮脏的手还未支出去乞讨,就听见面前传来啪的声响,竟落下一串铜钱来。
骏马奔驰,扔下那串铜钱,我毫不停留,只余下个飘飘荡荡的叹息:“唉,快去看看孩子吧。”
稍去一时,已到“明媚院”,这是临安最大的勾栏。一眼望去,那里朱门厚墙,墙里重重叠叠排出千檐百宇,灯火通明,笑语欢声远远的溢了出来,直达耳内。
这里只怕是临安最繁华的地方,到大门后,一架架车轿、一溜溜仆从,已排到了墙根尽头。人流川梭,笑语喧哗,老鸨们倚门含笑而立,将手上香巾撩来拂去。抬头看雕梁画栋的二楼挑檐,一群群绿肥红瘦的姑娘伏在栏杆处,将涂抹得鲜艳的俏脸伸出栏外,笑嬉嬉张眼往下打量,或看到楼下有年青俊美的公子哥儿来了,便巧笑招呼,唤道:“哥哥进来耍子!”全没有大宋天下危如累卵,临安被围只在朝夕的情形。
文天祥已站在院门口等候,听见连串马蹄声遥遥传来,便踮起脚大喊:“子清子清,这里呢,来这里。”
随着他的叫声,早有和他熟识的老鸨一步一个鞠躬的欢迎,抹得红艳艳的大脸儿笑得灿烂无比。而明媚院门口往来人们,瞧着鸨儿巴结模样,知道朝中的皇亲高官驾临,好奇张望过来,然后,惊叹声四起,“快看快看,那是骠骑大将军------”,“快让开,让我靠近些,难得这机会,定要好好瞧瞧大将军样儿。”也有好奇的,私下里说道:“大将军来这地方?他刚拘了那么些官儿,忙得过来吗?”“是啊,听说太后还找他商量如何补上朝庭的官员缺口呢。”
便从这一群恭敬的游客里穿过,前呼后拥中,文天祥领了一行人进去明媚院的集芳轩。
那人修长身子着袭青色文衫,质地一般,烫得笔挺,几乎没有皱折。面目含笑,漆墨蚕眉下,一对大眼闪着柔和光芒,薄薄的嘴唇翘起,这一笑中便露出整齐而雪白的牙齿。
再仔细观察,又发现他高高个子,样儿稍嫌瘦削了些,却匀称结实,眸子蕴涵笑意,可透过柔和光芒,瞳仁深处显出坚刚不可拔志的决然。
王龠终于叹息一声,“为灭贾似道挽救我大宋,可惜我从朝中逃跑,背负了一身的恶人之名。唉,投身贾府,施出全身解数,制造种种事端,以为能撩起君王与臣子的怒意,使贾贼倒台,千算万算,偏算漏了你徐子清恰巧从前线回来。功亏一篑啊,徐将军力挽狂澜,使得王龠白费苦心。”
王龠立即跳起来,收回张牙舞爪的双臂,抓住木栏拼命地摇,咬牙切齿,使出全身力气大声喊叫:“贾贼伏诛,我大宋有救了-------”
这个人疯癫了,他双目尽赤,一串串泪水便从红眼里奔涌而出,摇着栏杆,指甲深深陷入木头,毫不顾指甲翻裂,指头间血流如注。蓬头垢面,从乱发中露出干涸得裂出一道道血口的嘴巴,发出接连哆嗦,却又嚎啕大哭,哭得喘不过气。
不禁暗地里喝声彩,此人精彩如斯,除了新封的骠骑大将军还能有有谁?
他背转过身,摁回泛上心头的感想,淡淡说道:“贾似道好运,又被你救下了。”
长叹了气,我回头对苏墨说道:“送他去北洋吧。”
王龠嚎啕着对我大声喊叫:“不去不去,王龠完成了使命,再无遗憾,正死得其所。”
“我有这么厉害?”
“嘿嘿,你以为呢?”王龠背对着大将军,冷笑说道:“如不是你在长江连获大胜,我大宋不定早亡国了。现今威势无两,全天下赖之以安,两宫太后面前说一不二的人物,你说能不厉害么?”
“你不惜自毁名声,与陈宜中定下周瑜打黄盖的计策,骗取贾似道信任。制造太后与贾似道的矛盾,更煽风点火,使贾相生起谋反之心。”我笑着,轻轻告诉他:“你得逞了,贾似道败落了。”
烂草的腐臭味灌进鼻子里,他连打几个喷嚏,闪动腰身,疼痛更加厉害,便拿手捶捶,一边恨恨说道:“如此一来,你在长江取得的胜利毫无用处。贾似道当政,这天下迟早败亡。助纣为虐啊,徐子清,你是天大的罪人。”
我看着他,老迈的王龠在草堆中颤抖,衣服一缕缕挂在身上,露出紫青红肿的肌肉。看来,苏墨审问他用尽了残酷办法。
“王龠,大将军看你来了。”
动动窝做一团的身子,骨头便似散架了一般的疼痛,王龠张眼望出木头栅栏,就着昏暗的灯光,眼里印出一名清瘦男子。
“失望了?”那人轻轻一笑,步履声起,来到牢笼栏边。
“有何失望的,老天要让大宋灭亡,谁也没法子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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