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扎着羊角辫的小脑袋转过来对着姜骥成,用微弱的声音哭着说:
叔叔救我……
他忙不迭地抱起女孩,向外狂奔。两条又粗又黑的辫子随着他浓重的呼吸来回摆荡。
他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转身看了看那道锈迹斑斑的铁门,伸手一推。铁门“咿呀”一声开了,铁锈的腥臭飘进鼻腔,姜骥成一手举枪,一手握着长筒手电,慢慢走进废弃已久的厂房。
怎么回事,刚才其他人不是跟在自己后面进来了吗?
他越过一排排机器,踩着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朝那扇铁门跑去。怀里的女孩越来越僵硬,越来越冰冷,也越来越轻。姜骥成踉踉跄跄地冲到那扇铁门前,原本打开的门此时却锁上了。透过门上的栏杆,姜骥成将目光投向铁门的另一端,刹那间全身血液凝固了。
铁门另一头并不是外面的马路,而是通往另一个房间。几个小孩挤在一把长椅上,最左侧的居然是那个羊角辫女孩,此刻她正愣愣地盯着自己。姜骥成低头一看,自己抱着的竟是一捆白色布料。房间的暗处闪出身穿黑色衣裤的蒙面人,举枪对着女孩的脑袋。姜骥成摇晃铁门,扯着嗓子高声大喊,快跑,你们快跑呀。
孩子们齐刷刷把稚嫩的小脸转向他,一排乌溜溜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他听不见房间里丁点儿声音,仿佛在观看一幕哑剧。
而他是唯一的观众。
突然间,尖锐的响声粗暴地撕碎了宁静。
砰,砰,砰,砰……
姜骥成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不停喘着气,如同一头刚被渔夫捕捞上岸的鱼。
“好好深呼吸几次,”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轻拍着姜骥成的后背,“已经没事了。” WWw.5Wx.ORG
姜骥成的呼吸渐渐平稳,“柳医生,还需要几次治疗才能好?”
柳医生眉头一蹙,“姜警官,你具有超乎常人的精神控制力,但治疗过程中,这种力量却成为治疗的一种阻力,以致治疗效果总是不理想。”
“什么意思?”
“那扇门你为什么不打开?”
“哪扇门?”
“那扇雕花的门。”
“孩子们不在里头。”
“可你当时并不知道,你不开那扇门不合逻辑。”
姜骥成默然。
“同样的东西在好几次梦境里中也出现过,有时是箱子,有时是抽屉,但都有一模一样的花纹浮雕。如果想治愈疾病,你必须直面那扇木门后的一切,而不是回避。”
“我没有回避什么,那些可能只是梦境的产物。”
“不,花纹浮雕在你的梦里具有特殊的意义,很可能潜意识里你用它来做标记,这样你可以放心地将某些任何记忆放在里头,而不会暴露在我面前。”柳医生叹了一口气,“姜警官,如此刻意的防备只会令治疗效果大打折扣。”
“也许那扇木门后面的东西和治疗没有任何关系。”姜骥成边说边穿上外套,“今天的治疗就到这里吗?”
“就到这里。药已经开好了。”柳医生将处方单递给姜骥成,“药物仅仅是起到辅助的控制效果。心理治疗的第一要义是直面任何回忆,除此之外,别无良方。”
“我懂。谢谢您,医生。”姜骥成拉紧外套朝门口走去,旋即回过头来,“如果我停止服用药物,会怎样?”
“你会连吃饭、睡觉都感到无法痛苦,听我的,千万别这么做。”
姜骥成点点头,和医生道别后,从药房取了药,走出医院大门。
他沿着医院所处的马路向西走,拐入一条支路。道路两旁商铺林立,这是石泉市有名的商业街,双向四车道,两侧留够三米宽的部分供行人通过。现在是上班时间,逛街的人自然不会多,但三条地铁线路在商业街尽头交汇,因此任何时候,街上总是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行色匆匆的人们踩着各自的步伐,行进在都市的每个角落,犹如奔流不止的河流。
是的,就像河流,而这个偌大的城市则形同一个四通八达的沟渠,警察的任务就是保障沟渠中的河水正常流动。诚然,有的时候,河水会漫过堤岸,甚至冲塌沟渠,看似平静的水面下也常有暗流涌动。可只要充分了解水道的结构,便能一次次地将河流再次引入正确的航向。
几十年的刑警生涯,让姜骥成对整座城市了然于心。为了查案,无数次地奔波于大街小巷,也让姜骥成和这座城市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默契。就拿这条商业街来说,他能清楚地记得几乎每家店铺地位置,甚至能回忆起自己曾在这家饭店调查过,也曾在那家咖啡店里与证人见过面……
姜骥成推开咖啡店的玻璃门,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老板笑着向他招呼,姜警官,挺久没见您啦。他挥手致意,回答说最近忙。老板很快端上一杯热腾腾的咖啡,他喝了一口。那种涩中带甜的味道,是他最喜欢的。
只不过,那是在从前。
而今,舌头依然能够体会同样的感觉,只是以往随着咖啡流进喉咙,使得身体每个毛孔都充满活力的畅快感,如今却荡然无存。肉体和精神仿佛互相抽离了一样,悠悠荡荡地漂浮在遥远的两端,如同磁石的两极。
味道还行吗,老板眯着双眼问姜骥成。他机械地点着头说,帮我装在纸杯里,我忘了局里还有事。
姜骥成接过老板包好的纸杯,走出咖啡店,在路边转角的垃圾桶前停下,将纸杯扔了进去。他沿着人行道铺设的红黄相间的瓷砖,慢慢向前走着。
最早确认自己患上抑郁症的,倒不是医生——据说尽职的医生不能直接告知病人患有抑郁症——而是他自己。当一些难以解释的症状不断出现时,姜骥成上网查了一大堆资料,后来又从图书馆借来一摞摞专业书籍看,最终确定自己得了抑郁症。那时他并没有把抑郁症太当回事,而是认为使用科学的治疗方法,就能让自己迅速恢复健康。正如孟瑶常挂在嘴边的,自己最大的优点是凡事都想用科学逻辑予以解释。
而这也是自己最大的缺点。就目前来看,这种缺点带来的最不利的影响是,当他碰到科学逻辑无法解释的事情时,精神层面所遭受的负面影响是一般人的好几倍。
姜骥成在一本书上看到,每个人都用独特的方式对外部世界产生掌控感,而喜欢用科学逻辑解释一切的人,正是利用科学逻辑来掌控世界。对于这样的人而言,当科学逻辑不再有效时,马上就会陷入深深的失落之中。
他在一家礼品店前停下,呆呆地望着橱窗内小巧的音乐盒上,缓缓随着音乐旋转的王子和公主。
当年孟瑶离开自己,就无法解释,至少对姜骥成而言,那是完全不合逻辑的。
抑郁症的很多机理也没法从科学层面解释。
他低头走向公交车站,候车的人群已经排好队。他突然想起几天前,自己排队等候公交车,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嚷嚷,喂,大叔,按顺序排队,行不行?他没有反应。一年轻小伙在他肩膀拍了几下,说你呢。姜骥成有点纳闷,自己并没有插队啊。可是后面的大爷大娘、年轻男女,都用异样的目光瞅着自己。他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插队了。当然,自己并非有意,患上抑郁症之后,他总是迷迷糊糊的,也许正是在这种状态下不知不觉就插了队。那个年轻小伙和同伴们低声交谈着,姜骥成听到他们嘴里嘀咕着“素质低”、“乡下人”等字眼。他没说什么,低头排到队伍的末尾。
这完全不是姜骥成的作风,他应该教训那个年轻人,起码要让他明白,素质高低与地域无关,城里也有素质低的,乡下也有素质高的。
抑郁症改变的,不仅仅只是自己的味觉,姜骥成第一次感受到,从心底孳生出的恐惧,宛如一株疯长的藤蔓,爬满全身每个角落。
姜骥成扬手招来一辆的士,司机是一个小伙,本地人。车里的收音机正在播报连环杀人案的最新情况。
哎,连续听了几天,什么进展也没有,小伙转动旋钮,喇叭飘出时下流行的说唱音乐。
小伙瞅了瞅后视镜里的姜骥成说,还不如听听这个。
破案也没那么快,姜骥成道。
卫星定位、手机监听、DNA检测,我听说最近还有什么机器视觉,可以直接让电脑透过监控抓人,什么高科技没有啊,就看警察肯不肯卖力了。
姜骥成没说什么,目光瞄向窗外。
小伙正站在批判社会财富分配不均的角度上高谈阔论,车子突然慢下来。
怎么了,姜骥成问。
快放学了,前边是一中和二实小,原本都是孩子们自己上学,现在出了这么一个大案子,何况凶手还没落网,家长们都不放心,亲自开车接送,这路上当然堵了,小伙说着,看了看姜骥成,要不要绕路,远点,可是车少很多。
姜骥成同意了。车子在小巷里七拐八拐,果然一路畅通无阻。
到了,小伙将车停下。
姜骥成看着立在不远处的蓝色路牌——兴邦路东段。
怎么是这里?
小伙咋了咂嘴,不是你自己说的兴邦路东段吗,1533号就在那条巷子里,直走就到。
姜骥成下了车,缓缓走进那条荒凉的小巷,如同受到一股魔力的牵引。眼前浮出废弃工厂那道熟悉的铁门,所有这一切千万次出现在自己的梦境里,却远远不如梦里真实。
他在铁门前的石阶上坐下,从烟盒里掏出香烟点燃。香烟一点味道也没有,他早就知道,但他必须做点什么。直到烟盒里的烟都抽完,他才站起身,推开生锈的铁门。
浓重的腐臭和厚厚的灰尘,混着皮鞋踩在地面的响声,回荡在空旷的厂房里。姜骥成再次走过那一排排盖着布的机器,正如他无数次在梦中做的那样。他来到那扇挂着指示牌的木门前,往里头张望,仓库里仍旧堆积着一摞摞废弃的杂物,地上隐隐还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
身后传来轻微的声响,是什么东西滚过地面的声音,姜骥成转过身,朝着声音的来源走去,在那一排排机器组成的阵列中停下。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枚一元钱硬币,看了一会儿,将它揣进裤兜里。
他正站在一台机器前,覆盖机器的白布缠着蜘蛛丝,几头蚊子、飞蛾一类的昆虫挂在蛛丝上微微飘荡,尸体早已风干。一股更为浓烈的血腥味飘进鼻孔,白布随之轻轻抖动。
姜骥成深吸一口气,抓起白布猛地一掀。白布覆盖的却不是什么机器,只见那羊角辫女孩正躺在机床上,一侧额头上有个玻璃球大小的窟窿,暗红色的血正从窟窿里不断淌出,没过眼睛、鼻子和半边脸颊。
叔叔,救我……
不——
姜骥成嘶吼着,从床上连滚带爬地冲到卫生间,对着马桶呕吐起来,直到胃里的酸水顺着嘴角滴下。他揪着头发,将头重重撞向墙壁,鲜血从额头流下,可并没有感受到预期的痛感。
姜骥成心头一震,那个阶段终于来临了。
几乎所有持续恶化的抑郁症患者,都会慢慢失去活着的感觉,这是肉体和精神进一步抽离的必然结果。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抑郁症患者,最终选择自杀,在他们眼中,也许唯有自杀才能够证明自己曾经活着。
只是也许。从来没有一个选择这种极端方式的抑郁症患者,能够被救活,并亲口告诉他人,这样的证明方式是否有效——因为他们选择的自杀方式都是如此致命。
姜骥成抄起洗脸台架子上的剪刀,扎进手臂,鲜血喷涌而出,可痛感却似有若无,就像一群蚂蚁在手臂上来回爬动。他丢下剪刀,抬头看着上方的玻璃柜,柜门被锁着,里面是一大堆药瓶。
姜骥成用手肘顶碎玻璃,不顾那玻璃碎片在手上划出一道道血痕,从柜子里拿出药瓶。
他从瓶子里抓起一大把药片,塞进嘴里……
风突然止了,空气渐渐沉闷,云层慢慢拢在一起,迫向大地,炸出隐隐的轰隆声。姜骥成听得分明,那并不是雷声,反倒像是从天际传来的模糊不清的低吟。
姜骥成渐渐听清了那遥远的声音——
姜骥成正站在泥泞的柏油路上,四周是废弃建筑物的灰色,破败荒凉的气氛伴随着冰凉的雨点,砸进姜骥成的心头。他转过脸,吴斌和几名同事就站在身后,都套着厚厚的防弹衣,手里握着枪,雨水从手臂沿乌黑的枪管流下,在地上激起一串串单调阴冷的声音。
快叫救护车!
姜骥成的嚷叫声在斑驳的墙上撞得粉碎,却没有一丝回应。
交易取消。
他猛地睁开眼,无数雨滴从铅灰色的云层里落下,紧接着,拳头大小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将下来。姜骥成向树下跑去,却闻到刺鼻的烧焦味,燃烧的石头从天而降,地上腾起浓厚的黑烟。姜骥成捂着鼻子,待烟雾散尽后,渐渐看清了地上的一排文字,由黑褐色的土坑组成的文字——
孩子们没有半点儿反应。
他的喊声连自己也听不到,宛如置身于巨大的真空容器中,那声音刚冲出喉咙就猛地被抽得精光。
“我来吧。”吴斌挤到姜骥成前边。
“不,我先进去。”
角落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孩子,鲜血从弱小的身躯下汩汩淌出,染红了地板。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得死死的,姜骥成身体一歪,斜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
眼前出现了一排排的机器,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屋顶垂下的残破蛛网左右摆荡,空气里充斥着腐臭的气味。走过十几架机器,一条宽约半米的通道横在眼前,通道左侧有一道木门,精巧的花纹浮雕缠绕于门框四角,姜骥成扫了木门一眼,并未停下脚步。走过最后一排机器,房间的另一边是一扇半开的木门,门上钉着一块歪歪斜斜的红色塑料牌,上头写着“仓库重地,闲人免进”八个字。
姜骥成穿过那道木门,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姜骥成漫步在草坪上,脚下传来柔软的触感,微风裹挟着草香味,轻轻拂过脸庞。姜骥成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将绵软的阳光也吸进了肺里。
似有声音在耳边呢喃,他顺从地闭上双眼,全身洋溢着懒洋洋的橘黄色。
兴邦路东段1533号。
天空的蓝色开始褪去,好比四周的景物本来是绘于巨幅幕布上,而幕布此刻正被缓缓扯去。脚下的绿地越来越小,一种诡异的墨黑色从四面八方朝脚下蔓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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