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班戏子们都退到大屏风后去妆扮独留瞽师一人在外众官都不再说话静待好戏上演那瞽师也不弹阮琴了取出一支横笛悠悠吹奏起来楼上听客大都微微转起脑袋享受这悠扬曲笛——
蓦闻屏风后云板一响饰演赵五娘的小旦登场布裙竹簪楚楚动人摆出照妆镜的姿势清唱道:
“翠减祥鸾罗幌香销宝鸭金炉。楚馆云闲秦楼月冷动是离人愁思。目断天涯云山远亲在高堂雪鬓疏缘何书也无?明明匣中镜盈盈晓来妆。忆昔事君子鸡鸣下君床。临镜理笄总随君问高堂。一旦远别离镜匣掩青光。流尘暗绮疏青苔生洞房。零落金钗钿惨淡罗衣裳。伤哉惟悴容无复蕙兰芳。有怀凄以楚有路阻且长。妾身岂叹此所忧在姑嫜。念彼猿猱远眷此桑榆光。愿言尽妇道游子不可忘。勿弹绿绮琴弦绝令人伤。勿听白头吟哀音断人肠。人事多错迕羞彼双鸳鸯——”
林知府笑呵呵道:“那你说说今日要搬演的《琵琶记》的来历。” WWw.5Wx.ORG
那小旦也目视曾渔脆声道白:
“奴家自嫁与蔡伯喈才方两月指望与他同事双亲偕老百年谁知公公严命强他赴选。自从去后竟无消息把公婆抛撇在家教奴家独自应承。奴家一来要成丈夫之名二来要尽为妇之道尽心竭力朝夕奉养。正是:天涯海角有穷时只有此情无尽处。”
笛声一变小旦换了个曲牌又唱道:“春闱催赴同心带绾初。叹阳关声断送别南浦。早已成间阻。谩罗襟泪渍谩罗襟泪渍和那宝瑟尘埋锦被羞铺。寂寞琼窗萧条朱户空把流年度——”
林知府是个戏迷正听得入港却被鼓声搅了大感扫兴问在座的上饶知县陈添祥道:“最近有何冤案?”
陈知县皱眉道:“今年并未出过命案都是一些小案件。”
吴通判道:“或许是其他四县的民众来喊冤。”
林知府便让人去问明情况摆摆手让戏班子先退下民众击鼓喊冤那是要及时受理的否则若被监察御史访知会予以弹劾。
吴春泽向曾渔低声道:“不会是蒋元瑞在击鼓鸣冤吧?”
曾渔不动声色道:“难说若真是他那他是自投罗网。”
衙役很快回来禀报说有个生员鼻青眼肿、身上血迹斑斑要请府尊大人为他作主严惩凶手——
曾渔与吴春泽对视一眼曾渔心道:“还真是蒋元瑞在蒋元瑞看来他是蒙受奇耻大辱了这是大案要案、千古奇冤所以休沐日也要告官审理。”
林知府问那衙役:“杀伤人命了?”
衙役道:“那生员没说出人命只说被殴打重伤。”
林知府问:“是那生员自己在击鼓吗?”
衙役道:“是。”
林知府恼火道:“既能自己击鼓那就不算重伤小小斗殴也要击鸣冤鼓那我等还如何处理公务。”
上饶知县陈添祥附和道:“此风决不可长这个生员也要惩处。”
广信府学教授张广堂心想:“不会是府学的生员吧那我也有个管教不严之责。”问那衙役:“那生员姓甚名谁可有状纸?”
衙役道:“没见他呈状纸只自称是府学生员姓蒋。”
张教授瘦长脖子便梗了起来对林知府为首的众官道:“此人该打。”
林知府忙问:“张夫子为何如此说?”
张教授道:“府学在籍生员只有一个姓蒋那便是永丰生员蒋元瑞此人是今年新进学的诸位大人想必对袁州院试舞弊案已有耳闻——”
众官纷纷点头林知府突然醒悟道:“老夫记起来了前日学署公文曾提及这个蒋元瑞是广信府三名舞弊者之一——张教授还没革除他功名吗?”
张广堂道:“黄学政行文说十月或十一月会按临本府届时应会革除那三名败类的功名。”
林知府问:“这么说那蒋元瑞还不知道案情败露了?”
张广堂道:“应该是还不知情昨日还来参加月考作文一塌糊涂不能成篇尤可笑的是还贼喊捉贼诬说曾生是假冒生员已被我责罚了一顿却不悔改又不知到哪里惹了事竟敢来击鸣冤鼓府尊当严惩他。”
曾渔看看火候到了再不把事情说清楚就过火了起身向坐床上的林光祖躬身道:“府尊大人容禀那蒋元瑞击鸣冤鼓实与治生有关。”
当下曾渔将自己与蒋元瑞在东岩书院同学、蒋元瑞靠舞弊进学之后对他百般嘲讽、安民门外又辱骂他母亲、他一怒之下打了蒋元瑞——
一旁的广信府推官笑道:“是了两个月前这个蒋元瑞的确来告官说有一个姓曾的殴打他却原来就是曾生。”
林知府笑道:“原来曾生是负案在逃啊哦你是因为此才发愤要赶去袁州补考是吗?”
曾渔道:“是治生是被蒋元瑞逼得没法了只好避居鹰潭友人处幸得吕翰林举荐、黄提学允我复试才得以进学昨日在府学街遇到蒋元瑞蒋元瑞一口咬定治生是假冒的生员还引了皂隶要来捉拿治生幸被张教授斥退—
林知府想着蒋元瑞自己都是舞弊得来的生员还敢引皂隶去捉别人假冒生员着实可笑笑问曾渔:“你后来又打了他一顿泄愤?”
曾渔道:“治生岂敢。”从袖中取出状纸呈给林知府道:“治生本来是准备明日向陈县尊递状纸的但既然蒋元瑞恶人先告状治生也必得把事情原委说清楚。”
林知府看了曾渔的状纸摇头道:“竟有这等事曾生的姐姐也是遇人不淑啊。”把状纸递给陈知县看。
曾渔又把昨晚在祝家畈的事一一说了吴春泽可为曾渔说的话作证。
林知府道:“蒋元瑞这样的黉门败类早该严惩了今日就摘了他衣巾然后报知学政至于那个祝德栋——”目视曾渔道:“令姐还想与他复合是吗
曾渔道:“家姐与祝德栋育有二女不忍离婚伤害了孩子想给祝德栋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治生以为祝德栋这种人若不经教训丨严惩只怕难以悔改
林知府点点头对众官道:“今日听戏是让那败类给搅了那就判案去吧看看那个蒋元瑞的是何等嘴脸——曾生你也一道去还有这位吴生。”
曾渔跟在一众官员后面下楼那个饰演赵五娘的小旦忽然走到他身后道:“曾相公奴叫夏畹钱塘人氏——”
曾渔愕然那名叫夏畹的小旦也大梦初醒似的一脸羞愧扭身逃回楼上。
林知府便问府学教授张广堂:“张夫子曾生进学的公文到了是吧他昨日月考成绩如何?”
张教授见林府尊亲自过问曾渔的学籍和学业心下也有些惊讶看来这曾渔的确有来头啊怪道学政大人肯让他补考进学答道:“曾生的进学公文半月前便到了前日曾生来府学报到昨日就参加月考考在一等尤其是那篇四书题八股可谓铸意精深才情英发实乃我广信府不可多得的俊彦林府尊治下就是出人才啊。”
曾渔轻轻一扯吴春泽的衣袖引见道:“禀府尊这位吴生是治生的友人也是府学庠生。”
唱词一歇支板轻响瞽师的笛声悠悠而起众官交头接耳低声赞叹。
曾渔听过后世的越剧《琵琶记》对此剧颇为熟悉赵五娘的人物形象极为鲜明感人现在听到这样原汁原味的海盐唱腔不禁注目凝神不胜陶醉—
既是林府尊看重的人张教授何吝两句赞词林知府果然很愉快对众官道:“诸位还不识这位曾生吧我方才说的‘麒麟殿上神仙客、龙虎山中宰相家就是他所题才惊四座啊当日大真人府上诸多老翰林、大乡绅都道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灏题诗在上头实在拟不出更贴切的楹联了。”
曾渔谦虚道:“治生亦是一时兴到才惊四座岂敢老大人过誉了。”
楼上众官正听得悠哉优哉府衙大门前的戒石亭方向突然传来击鼓声这鼓声来得突兀“咚咚咚”一阵乱敲吹笛的瞽师耳朵最灵立即闭嘴不吹小旦也不唱了楼上众官面面相觑广信府推官道:“这是鸣冤鼓。”
大明朝的北京皇城有告御状的登闻鼓各地方衙门也设有供百姓鸣冤报官的鸣冤鼓但大抵流于形式而且州县正印官隔两日便会坐堂受理民间诉讼一般小民也不会去击鼓鸣冤完全可以走正常诉讼渠道击鸣冤鼓是对判决不服要到上级衙门控告都是大案、血案广信府衙前的鸣冤鼓已经几十年没被敲响过了(其实是鼓坏了)林光祖初上任时修葺府衙见鸣冤鼓牛皮已朽根本敲不响就让匠人重新蒙了牛皮没想到今日就被人敲起来了——
吴春泽赶忙见礼林知府“哦”的一声让仆人再设一个圆杌问曾渔:“曾生可喜听南戏?”
曾渔道:“治生酷爱戏曲。”
林知府道:“菜根道人这出《琵琶记》远非宋人剧本能比口语生动唱词清丽描写物态仿佛如生今日搬演的是‘临妆感叹和‘杏园春宴两出这是杭州来的仙班最精《琵琶记》诸位拭目以待、洗耳恭听吧
曾渔道:“治生可以借陆放翁的一首诗来说《琵琶记》来历——”朗吟道:“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林知府与众官皆笑通判吴世良笑道:“蔡邕是东汉人物那时哪有什么考状元宋人剧本《蔡中郎辜负赵贞女》把蔡邕写成十恶不赦之徒幸得两百年前有菜根道人写下《琵琶记》为蔡中郎正名。”
在座的在广信府官僚除了通判吴世良之外其他人都对林府尊与一个生员打招呼感到惊讶交头接耳探询这是谁家子弟生员不值得如此敬重定是这生员的来历不凡——
曾渔趋前两步施礼道:“治生是前日与吕翰林同船回来的正赶上了昨日府学月考。”又向在座众官作揖行礼。
那位弹阮琴的瞽师一直“淙淙”弹琴浑不以外物为扰几个女伶都打量着曾渔见曾渔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府学生员更得府尊大人看重女伶眼神便顾盼生姿希望引起曾渔的注意尤其是那个准备演《琵琶记》“赵五娘”的女旦眼神更是分外多情这女旦入戏太深整日幻想着如《琵琶记》里的赵五娘那般有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丈夫要她等待她现在虽然贫贱一旦丈夫中状元归来那就扬眉吐气了……
林知府道:“曾生坐到这边。”让仆人在他的坐床边设一个圆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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