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巂(凉山)、云南(丽江)、永昌(腾冲)等西南三郡,即便大汉一年以来北伐、东征接连大捷,依旧不时传来夷民作乱的消息,于是三县虽设郡治、县治,但太守、令长多不之郡、之县,大多在边境一处比较安全的地方就地行政,所谓太守、县君大多虚名而已。
但要说完全是虚名,又有些不准确,由于有李恢这庲降都督领军坐镇南中之故,这三郡郡县每年都会向朝廷上贡犀皮、金银、丹漆、耕牛等本地方物。
就相当于西域都护府,在有大军坐镇的情况下,本地人愿意朝贡,必须朝贡,太守、县令平素还是有些工作可以做的。
“非复求权位爵禄,惟愿以此戴罪之身,于万死之地报先帝、陛下万一之恩,以赎前愆!” WWw.5Wx.ORG
而是要把县治从安全区搬回真正的郡县所在,譬如越巂郡治邛都,为大汉建立起有效的行政管理,树立权威,招抚纳叛。
不得不说,刘禅有些心动了。
大汉将南中强豪如孟、雍、娄、爨等大姓及其部曲迁往成都,本意是弱其势,消除地方割据根基,但这严重触动了当地豪强的根本利益,他们暂时臣服,可一旦中央控制减弱,便会寻求机会,恢复其原有的权力与割据自治的局面。
丞相在《出师表》中也明确道:
『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
大汉事实上将南中视国家的战略资源地,这几年一直从从南中征调无当飞军等兵员,及金、银、丹漆、耕牛、矮马等方物。
持续性高强度的人力物力汲取,必然会激起民怨。
而所谓归化蛮夷,推行教化,移风易俗,在蛮人看来便是汉人居高临下俯视蛮夷,如此便不可避免地引发当地蛮夷精神上的抗拒,以维护自身巫鬼文化的认同。
南中山高林密,天高皇帝远,交通极其不便,大汉的军事和行政力量终究不能长期、有效地覆盖每一个角落,地方势力很容易在大军撤退后再次割据。
叛而复降,降而复叛的循环,便会一直在南中发生。
谁有才能治理南中?
李恢有才能,但他要治军,南中山险林密,粮草难继,所以只能遥遥威慑,不能深入南中。
马忠有这个才能。
但武陵现在更需要马忠。
此外,还有谁?
似乎没有人了。
李严,有治理南中之能?
大概是有的。
《蜀科》便是他与丞相、法正、刘巴、伊籍五人共著,现在还在发挥着为大汉约束豪强之效。
建安二十三年,先帝争汉中,广汉马秦、高胜等于郪县起兵,招集叛军数万,进逼成都。
时为广汉太守的,李严不待朝廷另外发兵,便率本郡郡兵五千余人前往讨伐,而后一举斩杀马秦、高胜诸叛军渠帅,其余数万人四散逃命,归家为民。
夷陵大败,越巂郡夷帅高定率军围攻太守所在的新道县,时为越巂太守的李严又率军奔赴,为之解围,叛军败而逃蹿。
丞相夸李严『部分如流,趋舍罔滞』,说他分派、处理事务,如流水一般自然迅速,行事果决,进退决断毫无滞涩。
正是这一桩桩一件件,才使得先帝在夷陵惨败后召李严至永安督中外军事,最后更委以顾命之任。
先帝崩逝后,他都督永安期间,曹魏、孙吴不知几次募间招揽,许以上公之位,他无动于衷。
历史线上,丞相一死,他心里便明白,唯一一个有心胸将他起复的人死了,于是竟也抱憾病死,比历史上那个说出『早知如此,不如降曹』的杨仪要体面得多。
唯独其人性情狷狭,狂傲自负,权力欲重,常因私废公,好排场,在任常搞面子工程,缺乏大局观。且如今看似悔悟,究竟有几分真心?心性是否真的已被磨平?
刘禅暗自摇头。
重新启用他的时机远远未到,还须再磨一磨他的心性,尤其要确保他已彻底认清现实,不再凭借『顾命大臣』的身份抱有非分之想。
沉默看着伏地不起的李严,刘禅思绪转动,良久后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淡:
“南中之地,蛮夷混杂,叛服无常,庲降都督李德昂本南中大姓,熟悉情弊,尚被叛蛮擒获。
“再则,南中之地,山泽卑湿,虫蛇横行,瘴疠弥漫,向来九死一生之域,李卿本南阳旧族,虽在蜀中多年,终究北人体质。
“若骤然深入不毛,水土激烈相搏,致于染上疫疾,倘有万分之一的闪失……届时朝野议论,言朕将李卿流放不毛,朕岂非要背上苛待托孤重臣之恶名?”
李严听出天子话中拒绝之意,心内一片冰凉,本还想再行恳求,说自己不惧卑湿,不惧虎熊蛇虫,不惧蛮夷刀兵,更会与群臣百僚解释是自己主动求任南中。
然而踌躇犹豫,嘴齿微动之间,天子却已摆了摆手,面上露出一丝倦容:“李卿之意,朕已知之,不必再多言语,近来国家多事,朕奔波劳碌有些乏了,卿先回去罢。”
李严忽地忆起妻先前让他莫久滞宫门之语,当下便明白,今夜只能到此为止了,于是不敢再多言语,只重重叩首再拜,颓然退出宣室殿。
李严既走,刘禅收敛心神,转而命殿内小黄门去太医署,唤太医令入宫觐见。
太医令本已睡下,忽见天子身边的小黄门竟夤夜而来,惊慌失措,提着药箱便急趋宣室殿。
“陛下!”太医令见了天子便慌忙坚礼,心下只以为是不是皇后身孕出了问题。
刘禅见太医令这副模样,忽地失笑:“太医令不必如此惊慌,宫中无人有疾。朕召你来是欲问你,广汉都尉张嶷所患『白虎历节』之疾,现今情形如何?”
去年征上庸时,刘禅与负责护送粮草的张疑见过一面,知他痛风之症已很严重却无钱医治,便传口谕命太医为他诊治。
太医令先是一怔,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竟有喜色,而后躬身向前:
“启禀陛下!
“张都尉白虎历节之疾,多因体内痰湿淤堵,气血不畅所致。
“臣已为张都尉施以针灸,通络止痛,一月有余。
“临行之际,又开了泻浊化瘀、通络止痛之方剂,配足了未来一年之用药,主用土茯苓、萆薢、桃仁、红花…交予了张都尉。
“倘张都尉严格忌口,不沾牲畜肝脏、牡蛎、虾蟹等发物,减省酒肉之食,按时用药,则其白虎厉节之症应已大为缓解,虽难言根除,但日常行走、乘马理事当无大碍矣。”
刘禅颔首,赐了太医令一匹蜀锦让他回家睡觉去了,而后目光才转向在旁记录的秘书郎郤正,心下已有了决断:
“令先,替朕拟旨。”
秘书郎郤正即刻屏息凝神。
刘禅略一沉吟,道:
“朕闻,广汉都尉张嶷,忠勤王事,屡著勋劳。
“前有平定广汉山匪,智勇双全,设宴斩首,旬日靖平地方,保北伐粮道无虞。
“后则督运粮草,往来剑阁、金牛、汉中、上庸之间,从未失期,佐太守何祗治理郡务,亦多有建树。
“其性清贞,家无余财,而志虑忠纯,实为干城之器。
“着即迁张嶷为越巂太守,加绥南将军衔。旨到之日,即刻交接广汉军务,先行赴成都见朕述职,再往越巂上任。”
事实上,刘禅对张嶷印象并不十分深刻,只记得他在历史线上曾被安排到南中,政绩不错。
此刻李恢、马忠都脱不开身,李严暂时又不可用,而南中又确实需要一个文武兼备之人来镇抚,他便忽地想到了曾与自己执手而对的张嶷。
只能说,刘禅的记忆确实没有出什么问题。
张嶷文武兼备,又知蛮夷习俗,确是眼下镇抚南中的第一人选。
原来的历史线上,由于李恢下一任庲降都督张翼执法甚严,不得南夷欢心,导致豪强刘胄作乱造反。
张翼不能克定,朝廷将其征回,派遣马忠代替张翼平乱,张嶷跟随马忠一起前往平乱,作战勇猛,一马当先,斩杀刘胄,南土获安。
不久之后,牂牁、兴古獠种又造反作乱,马忠又令张嶷率领诸营前往讨伐。
张嶷不但将其平定,更从本地招降两千余人,全部送往汉中,加入大汉的北伐大军。
南中四郡就此安定。
越巂因长期动乱,城中各方面都遭到大量破坏,而张嶷恩威并施,许以利害,征召蛮人将城郭修复,南蛮之人竟都信服张嶷。
其在南中十五年,郡泰民安,被朝廷征回成都之时,当地夷民祖道相送,哭者有之,过旄牛羌,牦牛羌王率众来迎,追张嶷直至蜀郡,牦牛羌大小头目入其军者百余。
只是他出身太差,又太年轻,如果没有得刘禅赏识,想要出头实在还有一段日子要熬。
…
夜深,李严踽踽独行。
回到家中,已是凌晨。
其夫人仍在灯下等候。
见得李严失魂落魄而归,她也不再多问,只给李严盛了一碗热汤暖暖身子,复又让他早些歇息。
李严饮下热汤,驱散腹中冰凉,便对着夫人将自己面见天子的经过,以及天子对他的一番回复,原原本本告知夫人。
李夫人听完,沉吟片刻,非但没有失望,反而眼眸微亮:“夫君,依妾观之,此事未必是坏。”
李严愕然:
“夫人何出此言?陛下之意,分明不欲将我这罪臣起复。”
李夫人摇了摇头,肯定道:
“陛下若真恶你至深,根本不会在深夜醒来还召见于你。
“既愿意见你,听你陈述,甚至最后还以关心你之生死、安泰为由婉拒,便说明陛下心中,并未将你彻底弃之不用。
“否则,大可一句永不叙用打发了你,何必多言?这或许…正是陛下对你的考量。
“夫君切不可因此灰心,乃至再生怨望。
“务必谨言慎行,静待时机,丞相信中让你与蒋长史参详国事,你若有所得,便不要顾所谓颜面,主动往蒋长史那里参详一二。
“陛下让你早些抢购国债,你便早些时候去排队,依序认购,你此番主动提出要南任不毛,陛下不许,你却也可以向蒋长史打听南中事,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唯如此,方有再起之望。”
李严默然良久。
回想自己从被先帝赏识重用,到受托孤之重,再到因私心膨胀、举措失当而被贬黜,心中已满是无尽悔恨与苦涩,最终长长叹了一声,重重点了点头,庆幸自己虽然狂愚,终究没有惹出大祸。
“不意李卿竟有此报国之心,朕心甚慰,然朝廷自有法度,岂令大臣捐家纾难?
“然李卿为此事夤夜而来,可见济国扶难之意甚切,可依章程,往国债曹认购国债即可。”
“陛下!往昔种种,皆罪臣狂悖昏聩而致!
一般而言,便是归化蛮夷,推行教化,移风易俗,发展农业,选拔爨习、孟获、孟琰这等亲汉豪帅,给予高官厚禄。
而李严现在向刘禅请求,想去南中之地为一令长,意思显然不是遥领一县令、长。
说到这里,刘禅忽地平和笑笑,似与亲近大臣玩笑一般道:“不过朕须得提点李卿一句,此债券有限,真欲认购,还须早些排队,否则恐怕不能如愿的。”
国债于关中成功推行后,为示公平,相府已定下规矩,即便朝廷官员欲购国债,亦需与民间百姓一般按序认购,并无优先之权。
不论怎么说,西南边地现在还未开化,大汉郡县制与西南原有的部落制存在根本冲突,朝廷派遣的流官试图推行中央集权的郡县制,而当地部落惯于首领自治。
郡县治这种高度发达的体制,想要强行嫁接到西南蛮荒之地,必然会导致持续不断的摩擦,非数百年积累不能竟功。
“罪臣一则深负先帝顾命之托,二则枉受陛下天恩之重!三则愧对丞相股肱之望!自入成都以来,每每思之,痛悔不已!
“大汉今值多事之秋,罪臣斗胆万死一求,伏乞陛下允罪臣往南中不毛之地为一令长,抚慰异心,镇守险远!纵瘴疠侵体,蛮刀加身,罪臣甘之如饴!但求以老朽之躯为陛下分忧效死!
朱提的孟获、孟琰,建宁的爨习纷纷归附,今为大汉文武。
即便刘禅已有了心理准备,却也万没想到李严竟会自求往南中之地为一令长,不由一怔。
丞相南中之征虽然大胜,但南中之民并未全部归心于汉,唯离蜀中较近的朱提(昭通)、建宁(昆明)二郡安定下来。
捐家纾难?
刘禅静静看着这位顾命大臣,直看得李严汗毛直竖,冷汗直冒,才缓缓开口:
既是为了公平,也是为了保护那些家无余财的官吏,让他们不需要有政治压力。
李严见得天子颜色平和,语气近人,心中更加慌乱,最后竟是没有经过任何思索便本能般猛地跪下,以头抢地,泣声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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