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汉军望风而走,不免生出轻视之心,认为五溪蛮夷与汉军不过乌合之众,闻他蒋伯深大军骤至,便鼠窜入山,不敢当其兵锋而已。
入据临沅以后,这位荆南督一面张贴安民告示,严申吴军法纪,一面则派出多路斥候数百人,部分往武陵西南诸县查探,另部分则深入山林搜寻汉军踪迹,意图一举歼灭汉军,以竟全功。
在斥候未归之际,有幕僚建策,当血腥清算曾附汉的本地豪强大宗,以对武陵这『九县皆叛之郡』的暴民起到威慑之效。
他有些不明所以。
至于其他豪强大宗,见蒋秘入据临沅,也大多主动向他献媚献粮,蒋秘心知其中必有猫腻,但毕竟抓不到什么把柄。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没有把柄的情况下你随便清算本地大豪,势必激起民愤,便只能不了了之。但不论如何,暴力威慑还是要的。
汉军撤走五日,郡中数名游侠诣官寺检举揭发,周遭有不少曾经通汉的乡里、苗寨及小门小姓。
男丁不论老弱病残,俱被吴人征为役夫、徒隶。
民女不论老少俱遭裸剥,无衣,以坏席苫草自蔽,无草者,坐地以土自覆,哀号之声震动临沅。
稍有反抗,便血流成河。
临沅城内,一些不愿撤离,被举报与习温等降人有旧的本地低级吏员被逮捕下狱,严刑拷打,逼问汉军及叛夷下落。
一时间,临沅四境,人人自危,怨声载于道路,然迫于吴人兵威,惟敢怒而不敢言。
这种高压政策,或能震慑人心,但也与汉军入据临沅后的与民无犯形成了鲜明对比,将许多晓得内情、却仍犹豫观望的武陵豪族大宗,推向了汉军一方。
不少豪强大宗,一边与蒋秘等吴人虚与委蛇,一边则暗中与退入山中的汉军保持联络,向汉军提供些吴军的后勤情报。
辅汉将军沙烈,凭借对武陵山川地形的熟悉,将几千苗人与安汉将军孟获麾下千余南中蛮勇化整为零,以数百精锐为一队,分散在纵横交错的密林之中。
安南将军马忠,则率本部三千余甲士,居于沅水上游酉阳、迁陵、充县三县。
蒋秘派出的斥候,很快便探到汉军已退至武陵西极边境三县,随时可能撤回蜀地涪陵。
而就在此时,蒋秘突然收得吴帝孙权急书。
江陵已为赵云、陈到所围。
曹休又统大军至沧浪水(汉水沟通长江的一条支流,可自汉水南下直抵江陵)。
曹魏江夏太守胡质,另率水步军两万,进逼夏口(武昌以西一百八十里,控扼江陵粮道)。
贾逵、满宠则在合肥虎视眈眈。
吴军如今已是四境皆敌,不论兵力、粮草都已左支右绌。
最后,并不清楚汉军竟会主动让出临沅的孙权,在手书中命蒋秘速统大军西进。
清剿、逼退入寇武陵的这一小股汉军,唯有如此,才能解放兵力伺机支援江陵、夏口。
蒋秘得令后,也没多想,只以为孙权让他务必歼灭汉军,立即点兵一万两千余人,往西而去。
然而武陵山路崎岖,行军缓慢,地广人稀,补给困难,刚刚离开临沅不到百里,便遭遇了来自沙烈、孟获所部的夜袭与冷箭。
蒋秘派人追进山去,这些吴兵没多久便在山中迷失方向,其间又遇埋伏、陷阱,最终不敢深追。
偶尔在山中发现大股苗蛮之兵,蒋秘率军清剿,待大队人马赶至,苗蛮之兵早已借助熟悉的山道遁走,惟余空无一人的临时营地与刚刚熄灭的篝火余烬。
等蒋秘大军终于杀至马忠所在的酉阳时,一万两千余将卒已因种种原因只剩万人出头,而酉阳汉军竟向西逃往迁陵去了。
蒋秘仿佛拳头打在空气上,一时大怒不已,当即命副将留下两千人驻守酉阳,其后自己率八千余人沿着酉水继续西向,杀往迁陵。
而不待他杀至迁陵,马忠竟又率城中两千军士,沿着酉水河道径直往北方的充县逃去了。
蒋秘愈发愤怒,自迁陵百姓家中强征一轮粮草后,留下一千人戍守迁陵,自己率六千余人继续往北方的充县追去。
酉阳、迁陵、充县三县乃是武陵最西三县,既然酉阳、迁陵已据,则汉军要么死守充县,要么便直接弃了充县,往蜀地的涪陵撤去。
不论如何,他剿灭、逼退汉军的目的都达到了。
结果不出意料地再次出乎了蒋秘的意料,他大军还未杀至充县,便已收到消息,沅陵被夺了。
沅陵在迁陵、酉阳二县东南,酉水、沅水交汇处,是郡治临沅以西的第一座城池,距临沅将近四百里,大军粮草必须在沅陵中转。
他本留了千人戍守沅陵,结果没想到城中竟藏了百名汉军,沙烈与孟获率几千人在凌晨逼近城池,与城中汉军里应外合之下,直接夺门,城中吴军无备,大乱之中,半数被杀,半数四散逃蹿。
蒋秘惊怒交加,赶忙又率大军赶回沅陵。
结果汉军又跑得没了影。
见汉军竟如此狡猾难制,大军进剿非但效果不彰,更是损兵折将,蒋秘终于下定决心改变策略。
他将迁陵兵力撤走,分兵驻守临沅、沅陵、酉阳这三个重要县城和交通隘口,试图自己稳住阵脚,待汉军粮尽自退。
但问题很快便又出现。
临沅至沅陵将近四百里,粮道崎岖难行,极其漫长。
而沙烈麾下五溪苗勇及孟获所统千余蛮兵,根本不用带多少粮草,直接就能在山林溪水觅食,更尤其擅长山林奔袭与小股突击。
他们分散于几百里粮道之侧,往往在深夜凌晨之际,利用夜色与山林溪谷等地形掩护,如鬼魅般接近吴军粮队。
有时几十人一队,远远以火箭射入粮队营中,点燃帐篷、粮草,引发混乱后便迅速撤离。
有时仅仅数名身手矫健的勇士,潜至粮队寨墙之下,以淬毒的吹箭或弩矢狙杀吴人哨兵,使得吴军粮队整夜不得安眠。
吴军粮船同样成了袭击目标。
沙烈挑选精通水性的五溪苗勇,配合熟悉水道的苗人,在河道狭窄、水流湍急处设伏。
他们并不与护航的吴军硬拼,只不时以火箭骚扰,又或夜间潜水破坏粮船,出发时万石粮草,成功抵达沅陵、酉阳者不足三千。
四月中旬,蒋秘从长沙调集一批军械运往沅陵,押运的吴军由于一月以来的惯性,以为又是小股人马,结果先被密林中射来的乱箭压制,随后竟有两千余苗人蛮人杀出,打得吴人大败,船只军械尽覆水中。
这下子,粮草转运更加艰难。
蒋秘开始派小股人马往酉阳、迁陵、沅陵诸县百姓家中征粮,而对于出城征粮与巡逻的小股吴军,汉军更是毫不留情。
马秉亲自策划了几次伏击,选择吴军必经的山道、密林,以优势于吴人的兵力迅速围歼,缴获兵甲粮秣后立刻转移,绝不停留。
本地豪强大宗起初见汉军有些像土匪流寇,摇摆不定,然而发现吴军竟对汉军无可奈何,于是赶忙紧闭坞堡,拒绝出粮,更偷偷通知汉军吴人的巡逻路线与换防时间,使得汉军后续几次伏击都精准高效。
这种无休止的骚扰,使得驻扎各处的吴军苦不堪言。
白日严防死守,夜晚不敢酣睡,精神时刻紧绷,而随着兵员、军械、粮草全在日渐减少,吴人军心也是日益浮动。
蒋秘每欲将计就计,趁汉军伏击时将之围歼,却总被汉军发现,少数两次汉军未能收到消息,却也被苗蛮凭借着高机动性轻易摆脱。
其中一次沙烈苗兵被吴人追上,最后依托有利地形与吴人短暂接战后便也稍触即退,让吴军空有兵力优势而无从发挥。
吴军将士愈发疲惫与窝火,军中怨言渐起,称武陵群山为鬼域,视五溪苗人为山魈。
进入五月上旬,连续两个月的奔波、戒备与徒劳无功,蒋秘麾下吴军将士普遍无有战心,疲态尽显。
蒋秘本人也因战事胶着、后勤压力巨大而焦躁不已,连连向武昌、江陵二地传去急报,说这股汉军虽小却是难能剿灭。
但江陵的陆逊面对来自赵云、曹休的压力,困守江陵城中,根本收不到蒋秘消息。
色厉内荏的孙权终于不敢托大,退回武昌后,与荆南诸郡的沟通也变得困难起来,信使久久不至,也不知是暴雨沉了江还是被魏军截获。
总而言之,五月中旬的时候,蒋秘仍未收到孙权、陆逊许他撤回临沅的消息。
护苗中郎将马秉与沙烈、孟获二将率三千余人,聚于临沅与沅陵之间的一座溶洞。
马秉对着略显简陋的地图沉吟片刻,从容道:“彼辈尽显疲态,气焰不复当初,是时候挑几处软柿子,狠狠敲打一番了。” WWw.5Wx.ORG
沙烈摩拳擦掌:“早该如此!这几日儿郎回报,驻守龙门寨的吴军戒备松懈不少,每夜饮酒赌钱者众!彼处囤积了不少中转的粮草,可以强攻一次试试!”
由于临沅与沅陵着实太远,中间几百里渺无人烟,吴军不得不在中间设下几处中转营寨。
而这龙门寨,便是其间地势最险,守备最强,兵力最多的一处,足有一千余人。
可正因如此,此处反而成了汉军的首要目标。
马秉仔细查看地图和探子送回的情报,颔首道:
“龙门守将骄横,士卒思归,正是良机,可集中精锐,夜袭此寨,若能拿下,既可获得一批补给,又能进一步震慑吴军。”
平时分散作战,苗兵蛮兵大多可以就地猎渔而食,只须佐以少量米粮即可,后勤压力并不大,而一旦几千人聚于一处,猎渔之举就很难满足大军所需口粮了。
五月廿一。
暴雨倾盆。
雨雾雨声彻底掩盖了汉军形迹。
沙烈、孟获亲率三千悍勇苗蛮,冒雨疾行二十里,悄无声息便摸到了龙门寨外。
紧接着了外围哨岗,逼近营寨,只见寨墙上的吴军哨兵,正缩在挡雨的草棚下聚赌娱乐。
沙烈、孟获二人两月以来虽然合作颇多,但谁也看不起谁,此刻各自身先士卒,将钩索抛上寨墙,矫健如猿般攀援而上,迅速解决了几名哨兵打开寨门。
千余人马一拥而入。
另外两千人,则又分别散至另外两座寨门。
寨中吴军大多正在瞌睡,聚赌,狎女,猝不及防之下,几乎未能组织起任何抵抗。
而首批将士很快便杀至四处,从里头打开了另外两座寨门,三千余人一齐杀入寨中。
战斗在暴雨中开始,又在暴雨中结束。
守将及千余吴军尽被歼灭,无一俘虏,少数役夫、徒隶、女子及大批粮草辎重被汉军押走。
暴雨在黄昏时停下,沙烈下令将带不走的粮食付之一炬,冲天火光在夜色里格外刺眼。
与此同时,马忠派出一支精干的小部队,袭击了沅陵之畔的一处吴军码头,焚毁了几十艘泊船,进一步打击了吴军的后勤。
龙门寨的失陷与码头的遇袭,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蒋秘脸上。
其人暴跳如雷,斩杀了数名失职的军官,却终究无法改变吴军士气愈发低落的事实。
吃了大亏的蒋秘终于意识到,再这样分散兵力,只会被汉军一口口吃掉。
终于下定决心,收缩兵力。
五月末,他彻底放弃位置偏远、难以坚守沅陵、酉阳诸县,将部队全部集中回临沅这座郡治,意图缩短粮道,依托城防稳住阵脚,等待援军或江陵方向的战局出现转机。
而吴军主动收缩东归的动作,正在马忠、马秉等人预料之中。
“敌退我追!”马忠按着天子所授的十六字真言振奋出声,“蒋秘聚兵而退,乃是怯战,我等正当趁其撤兵之时沿途袭扰,使其不得安生,若能抓住机会,犹可截其尾部,扩大此战战果!”
城中大小官吏、豪强大宗,凡鼎力助汉者,大多已随军撤离,溯沅水而西,退往武陵深处,又或分散各自熟悉的险隘、洞寨。
如武陵功曹习温这般身份敏感、功劳显著者,则早已安排家眷先行,往成都面圣去了。
其后在马秉授意下,武溪蛮沙烈率众“杀”入了这几姓的坞堡,从几姓坞堡“抢”来粮食万余。
蒋秘深以为然。
结果一番查探后,愕然发现本地豪强大宗竟无人与汉军有所勾结,非只如此,竟还有几姓大宗遭到了五溪夷血腥劫掠,有几家甚至连嫡子都死在了蛮夷手上,家家缟素。
一些因家族产业庞大、亲眷众多而无法轻易脱身者,一开始便被马秉告知,毋向大汉献忠示诚,待吴军一至便可归顺吴军。
这些豪强大宗也乐得如此,毕竟他们也不知,这几千汉军究竟能不能扛住压力,守住武陵,一旦汉军被击退,吴人发现他们献忠示诚于汉,那么难免会遭清算。
清算很快随之而来。
数日之内,临沅城外几处被揭发曾附逆的乡里、苗寨、小姓,遭到吴军洗劫,粮秣财物搜刮一空。
待汉军离去后,被劫掠过、没被劫掠过的豪强大宗,全都严厉约束部曲,时刻准备紧闭坞堡。
待吴荆南督蒋秘,率水步军两万余人浩浩荡荡开进临沅时,看到的已是一座人心惶惶的空城。
蒋秘蒋伯深乃孙权麾下宿将,在步鸷离开荆南后,便成为荆南督,已有五载,性格素来刚愎。
毕竟『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的理念,在这个时代是不被绝大多数人认可的。
但凡打下一地,便要极力压榨一地资源,以该地为堡垒,敌若来犯则步步为营,层层阻击,这才是这个时代的战争理论。
临沅城头几杆“汉”字大旗,仅飘扬不足半月,便在三月末的一日清晨悄然撤下。
安南将军马忠,辅汉将军沙烈,护苗中郎将马秉,在孙吴荆南督蒋秘统两万大军抵达前,毫不犹豫便将布于临沅周边的八千人马全部撤走,再也不见踪影,就仿佛临沅从来未曾被汉军夺下。
有几个武陵大宗,有家属仍在汉为官,又或有家属曾为汉死命,见汉军至,又知汉军将弃临沅而走,便主动向汉军交出了数名嫡子。
马秉承制,假拜诸姓嫡子为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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