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豆生日那天,她特意做了他爱吃的菜,买了小小的蛋糕,点上蜡烛。孩子许愿时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颤动。苏予锦心里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她不知道孩子的愿望里有没有关于爸爸的部分,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让任何虚幻的期待,去伤害孩子了。
南乔最终没有回来。甚至在他承诺的“尽量抽空视频”也再次落空。那个周六的电话,仿佛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微弱的电流联系,此后,便是真正的、彻底的沉寂。连那遥远模糊的回声,也终于消失在苏予锦和米豆生活的天际线之外。
苏予锦没有再提起那个电话,也没有再在米豆面前尝试为南乔做任何苍白的解释。她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孩子的手,将所有的精力、爱意和智慧,都投入到眼前具体而微的生活里。她陪着米豆一道题一道题地攻克数学难关,周末带他去图书馆、博物馆、郊野公园,鼓励他参加学校的兴趣小组,教他做简单的家务,和他一起养了一盆小小的绿植。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石头,砸碎了苏予锦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幻想。她明白了,他的“无能为力”,不仅仅是对现实困境的陈述,更是一种心理上的放弃和退缩。在他的价值排序里,解决他自己的生存焦虑,远远高于履行父亲的责任,甚至高于回应孩子最基本的感情需求。
日子在苏予锦为米豆搭建的坚实堡垒中向前滚动,家教没起多大作用,米豆的成绩依然垫底,小脸上重新有了自信的笑容。苏予锦慢慢接受了儿子在学习上没天赋。
表面上看,她们母子的生活正在步入一种积极、稳定的新轨道。苏予锦也这样告诉自己,并且深信不疑。直到那个寻常的周五傍晚。
她下班接米豆回家,路过小区旁边的社区小广场。正是日落时分,金红色的余晖洒满空地。几个家庭在嬉戏:一对年轻父母在教蹒跚学步的孩子踢皮球,笑声不断;稍远些,父亲把女儿高高举过头顶,孩子发出银铃般的尖叫;最寻常的,是一家三口刚从超市回来,父亲提着沉重的购物袋,母亲牵着孩子,孩子正仰着头兴奋地讲述学校里的趣事,父亲侧耳听着,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嗯。”苏予锦轻声应道,握着米豆的手却不自觉收紧。那一刻,一种深切的、几乎让她喉咙发酸的渴望,毫无征兆地攥住了她。不是对南乔这个人的思念,而是对“完整家庭”这个画面本身的渴望,哪怕那个父亲的角色模糊不清,哪怕他们清贫如洗,但只要那个人在,在身边,能一起提着购物袋回家,能一起听孩子唠叨琐事,能在黄昏的光里,形成一个完整的、闭合的“家”的轮廓。
她曾经以为,自己用加倍的爱和努力,已经重新定义了“完整”。她给了米豆安全、温暖、引导和尽可能丰富的体验,她构建的二人世界充实而有序。可就在这一刻,眼前这最朴素的、由三个人构成的稳定结构,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内心深处从未真正熄灭的、对传统“完整”的向往。那是一种根植于文化、社会,甚至她个人对童年家庭模糊记忆中的深层模板:爸爸、妈妈和孩子,简单的陪伴,共同承担。
“哪怕没钱,” 这个念头清晰而尖锐地冒出来,“一家人简简单单地在一起,早晨一起出门,晚上一起回家,吃饭时有个人搭把手,孩子哭闹时有两个人轮流哄,辅导作业累了可以换个人上场……哪怕争吵,哪怕为琐事烦恼,但那烦恼是‘我们’的,而不是‘我’一个人硬扛的。” WWw.5Wx.ORG
这份渴望如此汹涌,几乎让她眼眶发热。她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米豆的衣领,生怕儿子看出端倪。
“妈妈,你怎么了?”米豆敏感地问。
“没什么,沙子迷了一下眼睛。”苏予锦挤出一个笑容,“走,我们回家,妈妈今晚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番茄鸡蛋面,再煎个火腿,好不好?”
“好!”孩子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欢快地拉着她往前走。
那晚,苏予锦在厨房里机械地忙碌着,水流声、切菜声掩盖了她内心的波澜。她看着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面汤,蒸汽氤氲中,那个“一家人简简单单”的画面却愈发清晰,也愈发刺痛。她意识到,自己对南乔的失望和放弃,是基于他个人的不负责任和情感上的彻底缺席。但这并不等同于她内心深处对“家庭完整”这一形式的渴望也随之消亡。这渴望独立于南乔这个人而存在,关乎她对生活最原始、最温暖的想象,关乎她希望给米豆的那个“正常”童年背景板。
这份迟来的、清晰的认知,让她感到一种新的疲惫和孤独。原来,她筑起的高墙,抵御了风雨,却也遮挡了某种她其实依然向往的风景。她可以教育米豆也习惯墙内的生活,并且过得很好,但她无法欺骗自己,墙外的那个世界,那个或许平庸但完整的家庭世界——对她依然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尤其是当它关乎孩子的成长环境时。
夜深人静,米豆熟睡后,苏予锦坐在小小的书桌前,没有开灯。月光照进来,映出她沉默的侧影。她问自己:如果时光倒流,如果南乔不是后来这个样子,如果他们能像广场上那些普通夫妻一样,哪怕贫穷,哪怕为生计奔波争吵,但始终在一起,共同面对米豆的成长,她会选择吗?
答案几乎是肯定的。她会。为了孩子能自然地拥有“爸爸”和“妈妈”同时在场的日常,为了那份“完整”带来的心理安全感和支撑感,她愿意忍受许多其他的不完美。
可是,没有如果。南乔用他的“无能为力”和彻底退缩,亲手打碎了这个可能。而她,在经历了绝望的谈判和漫长的自我重建后,也再也无法、不愿走回头路。那个“完整家庭”的梦想,如同镜中花、水中月,美好清晰,却遥不可及,且与她现实中选择的道路背道而驰。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冰凉的月光中化作白雾。心中那份汹涌的渴望渐渐平息下去,并非消失,而是沉入了更深的底层,转化为一种淡淡的、永恒的遗憾。她知道,从今往后,这份遗憾将与她同行。它不会动摇她独自抚养米豆的决心,不会让她对南乔再生幻想,但会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比如看到三口之家,比如米豆的毕业典礼、家长会,比如逢年过节,悄然浮现,提醒她生活给予的这份不圆满。
但她也更清楚地知道,正因为这份不圆满无法改变,她才更要让现有的生活加倍地充实、温暖、有意义。她给不了米豆一个形式上完整的传统家庭,但她可以给他双倍的爱、加倍的陪伴、更用心的引导,和一个虽然结构特殊却绝对牢固的情感世界。她用“质”来弥补“形”的缺憾。
苏予锦站起身,走到床边,为米豆掖好被踢开的被角。孩子睡得香甜,嘴角微微上扬,不知梦到了什么好事。她俯身,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
“宝贝,妈妈可能给不了你最‘标准’的家,”她在心里默默说,“但妈妈会给你一个,用全部的爱和生命构筑的、独一无二的、最好的家。”
窗外的月光依旧清冷,但屋内,母亲守护孩子的温暖,足以抵御一切寒夜,和那深藏心底的、关于“完整”的、温柔的遗憾。路还在脚下,她依然会坚定地、牵着米豆的手,走下去。只是从此,她的心里,多了一份清醒认知下的、静默的向往,与一份更加义无反顾的担当。
在一个米豆被外公临时接走去参加生日会的周六下午,家里空荡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苏予锦走到阳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她拿出手机,那个几乎快要从常用联系人里消失的号码,她其实从未忘记。
电话拨通了,响了很久,就在她以为不会有人接听时,那边传来南乔略带沙哑和一丝诧异的声音:“喂?”
南乔在那头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透过电流传来,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沉重。“予锦,不是我不想。我现在……真的身不由己。项目一个接一个,天天加班到深夜,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回去一趟,路上就得耽误两天,请假扣钱不说,老板那边也没法交代。我现在……真的是泥菩萨过江。”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被生活碾轧过的麻木,“至于视频,你也知道,累了一天,有时候话都不想说。而且……而且米豆现在跟我,也没什么话讲,我看着他也……”
日子依然清苦,压力并未减少。但苏予锦的心,在经历过那次彻底失望的谈判后,反而落地了。她不再需要分神去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响起的敲门声,不再需要为孩子编织一个关于父亲迟早会归来的童话。她接受了他事实上的单亲母亲身份,并决心,就凭自己这双手,这个不算宽阔却足够坚韧的肩膀,为米豆撑起一片虽然不完整、但绝对安稳、充满爱意的天空。
有些答案,时间已经给出。而有些路,只能自己带着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下去。窗外的月光依旧温柔,铺在熟睡的米豆脸上。苏予锦看着他恬静的睡颜,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她知道,从今往后,他们的世界里,没有等待,只有向前。为了孩子,也为了她自己,这场一个人的跋涉,她必须走得坚定,她知道无能为力,也无可奈何,但她得走下去。
“是我,苏予锦。”她的声音干涩,开门见山,怕一停顿就失去所有勇气,“南乔,我想跟你谈谈,关于米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没料到这个开场。“米豆……他怎么了?”南乔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但更多的是疲惫和疏离。
这幅景象太普通,太日常,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予锦刻意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剧烈涟漪。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米豆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妈妈,你看,壮壮和他爸爸。”米豆小声说,指着那个被举高的小男孩,语气里是单纯的观察,已不再有最初那种强烈的羡慕或失落,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所以你就打算一直这样‘身不由己’下去?”苏予锦的声音开始发抖,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切的悲凉,“直到他完全忘记你长什么样,直到他彻底不再期待你这个父亲?南乔,钱的事情我可以自己扛,再难我也没主动跟你开过口。但孩子的情感,他的成长,你作为父亲,这份责任是钱能代替的吗?他现在会哭着问我,爸爸是不是不要他了,为什么别人的爸爸都会辅导作业!你让我怎么回答?告诉他爸爸在‘努力挣钱’所以忘了他吗?”
电话里是更长久的沉默,只有电流的细微声响。南乔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烦躁和一种破罐破破摔的颓然:“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回去陪他两天,然后呢?工作丢了,债更还不上了?现在起码我还能挣点,虽然给不了你们多少,但至少……至少我没完全撒手不管吧?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但我做不到!我现在连自己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我怎么给他承诺,怎么回去扮演一个慈父?”
她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没有眼泪,只是觉得胸口空了一大块,冷风飕飕地往里灌。她盼了又盼,等了他主动回头,等了他良心发现,甚至不惜放下所有的骄傲去恳求,换来的不过是一句更加确凿的“无能为力”。
“好,我明白了。”苏予锦的声音异常平静,所有的期盼、恳求、悲伤,都在这一刻冻结、沉底,“你保重。”
她没等南乔再说什么,直接挂断了电话。握着手机的手,冰凉,微微颤抖。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天空阴沉得像要塌下来。
米豆的成绩,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苏予锦的心上。家教虽然有效,但每周短暂的两小时,难以快速夯实基础。期中考试后的那次痛哭,更像一个警报,提醒她孩子内心那个因父爱缺席而愈发扩大的空洞,单靠她一个人的力量去填补,越来越吃力。她开始失眠,深夜听着儿子均匀的呼吸,脑子里反复盘旋着那些错题,那些米豆提及“别人爸爸”时黯淡下去的眼神,以及那张早已沉寂的转账。
一种近乎绝望的责任感,混合着对孩子未来的深切忧虑,终于压垮了她长久以来维持的自尊和“不打扰”。她想,或许南乔并非完全无情,只是被“生活”蒙住了眼睛,堵住了耳朵。或许,作为一个父亲,他内心深处还残存着对孩子最本能的牵挂,只是需要被提醒,被“恳求”。
“他没怎么,他很好,在长大。”苏予锦努力让声音平稳,“但他需要爸爸。南乔,米豆三年级了,数学跟不上,我尽力在辅导,也请了家教,但孩子……孩子有时候需要父亲的那种力量,或者说,仅仅是‘父亲在场’这个事实。”她顿了顿,感觉喉咙发紧,“我知道你难,在外面打拼不容易。我不求你立刻回来怎样,我只是……恳求你,如果可能,能不能多抽点时间,哪怕一个月一次,回来看看他?陪他过一个周末?或者,至少视频的时候,别只是干巴巴问两句‘学习怎么样’‘听不听话’,你能不能……问问他最近喜欢什么动画片,学校里有什么趣事,哪怕听他抱怨两句作业难?”
她几乎是在低声下气地陈述,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口抠出来,带着卑微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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