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时不刻折磨我的梦。”屈淳智转过脸注视着何慕雪，“不过，那也是我罪有应得。” ＷＷw．5Ｗx.ＯRG
何慕雪也坐起身，握住了屈淳智冰凉而汗津津的手。
“愿意听我讲个故事吗？”屈淳智说。
他慢慢将眼睛凑近门上的小孔——
“谈到工作，峰皱起眉头。他说，像他们这种服务部门真是累，办事的百姓一天比一天多，窗口仍旧只有那几个人，上头还一再强调必须提高效率和服务质量，但这根本不可能，结果窗口的经办人员意见很大，常在背后抱怨，领导也指责自己办事不力。
“峰是科室的头，像他这样两头受气的人，在事业单位中并不少见。
“我问他，你们局难道没用OA系统来办公吗？
“我问他，你们用的系统叫什么名字？峰告诉我，软件的名字叫RBMS，是单位花了八十万购置的。
“我吃了一惊——RBMS正是我们研发的产品。我无法理解，这个产品开发得非常成功，完全实现了需求部门提出的要求。当然我们是开发部的，与客户对接的是需求部的人。后来，我去找需求部的王经理，询问项目的事。他说这个项目的预算只有三十万，因此软件功能只能简化。我说好像不对，客户说花了八十万。王经理说那我就不清楚了，你可以去问问刘总。
“刘总是公司的运营副总，他说客户同公司签的，确实是八十万的合同，可是必须扣除不少费用，比如调研费、公关费等等，再预留公司必要的运营管理费及盈利，能投在开发上的就剩三十万左右了。我说，三十万开发出的系统不足以覆盖客户的所有业务。刘总说，那也没办法，从公司运营层面看，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案。
“我还想说些什么，刘总有些不耐烦地说，你们开发部只要负责按需求部门提出的要求，把软件开发出来就行了，其他事情不是你们应该考虑的。
“我完全无法接受刘总近乎诡辩的解释，一直以来，我就坚信，软件的作用是为了解决人们工作生活中的具体问题，如果偏离现实，这样的软件只是摆设，或者正如峰所说的，是个垃圾。”
“你做事太认真了。”何慕雪说。
“你是想说我太理想化吧？”屈淳智苦笑道，“不，其实可能是从小的自卑感作祟，无论是现在写的小说，还是之前开发的软件，我绝不能接受有人说它们是摆设或者垃圾。”
“我渐渐了解到，我进公司后开发的所有产品——不论当时我是以一般的软件工程师身份，抑或作为项目负责人参与——无一例外地都和RBMS一样。而刘总所谓的公关费，其实是客户单位吃的回扣。
“我秉持的理想和信念，在一瞬间全部崩塌。我依旧每天上班，机械地处理着项目开发的一切事宜。可是以前支撑自己的信念已经被抽离，我只剩下空洞的躯壳和麻木的大脑，每次看到正在研发的软件，总有一股无法遏制的恶心，令我的胃里一阵阵痉挛。
“我对自己说，我又在开发下一个垃圾了。
“我失眠了，也渐渐变得焦躁。我觉得自己必须找点什么别的事来做，否则自己肯定会崩溃。我看着插满推理小说的书架，涌起一股冲动。
“我读大学时曾写过一些推理小说，虽说只是写着玩，但沉浸在创作中，确实能让自己逃离现实的苦闷，暂时躲进虚拟的世界里，也能够将自己对现实的不满统统宣泄出来。想起日前刚读完的东野圭吾的《湖畔杀人事件》，这部小说激发了我的灵感，我的创作冲动愈发强烈。
“每天下班后，我就把所有的空闲时间全部用于写小说。三个月后，我完成了这篇致敬东野圭吾的作品——《愚人节杀人事件》。我将其发布到自己的博客。当时并没有其它想法，只是希望更多的人能读到这部小说。
“大概又过了一个月，有人在博客里私信我，声称自己是个编辑，看了我的小说后觉得挺有意思，问我是否愿意将其出版成书。我十分意外，毕竟自己写小说的初衷只是玩玩，但也因为有人认可自己的作品感到高兴。我答应了。
“小说出版后，反响出奇地好。而我作为国内推理小说新锐作家，收到众多出版社的约稿。可如果要往写作上发展，就必须投入大量时间。我考虑了几天，辞去软件公司的工作，开始了专职作家的全新生涯。
“我想，如果能够专职进行写作，应该能够很快创作出新的作品。但仅仅三个月之后，我就被现实狠狠打脸了。”
“你新写的小说不受欢迎？”何慕雪轻轻抚摸着屈淳智的手臂。
“比那糟得多。”屈淳智吁了一口气，“我根本什么也写不出来。”
“说来也好笑，我的第一部小说是利用下班后的闲暇时间完成的，真正的写作时间加起来恐怕不超过一个月。可当我将大块时间拿来写作时，脑袋却空荡荡的。缪斯女神同我开了个玩笑，她欣然来访，却又匆匆离去。
“无论诡计、手法，还是情节、人物，我都无法创新。仔细想想，自己也未必适合干这一行。当时写《愚人节杀人事件》是受到东野圭吾小说的启发，要说创意，恐怕也只有百分二十是自己的。但是说这些都没有用了，我已经接受九家出版社的约稿，签订了合同，时间一到，就必须交出作品。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阴暗的时光。我睡不着觉，过度焦虑也导致胃溃疡再次发作。
“一天，我和一位姓孟的编辑在咖啡厅碰面，讨论几天前我写好的小说。那是我冥思苦想了几个月勉强写成的，各方面与《愚人节杀人事件》相去甚远，这我非常清楚。我担心孟主编不认可这部小说。
“果然，孟主编说我的小说总体上还行，只是必须予以适当调整。我清楚，‘还行’其实是‘不怎样’的客气说法。我对他说，我愿意配合出版社作任何调整。孟主编说我的名气打响了，读者愿意看我的书，如果小说内容能够迎合读者的口味，那销量肯定没问题。
“孟主编建议，大多数读者特别喜欢明星绯闻一类的材料，如果小说人物以现实中的明星为原型，那么在阅读的同时，读者窥探明星隐私的欲望就能得以满足。
“孟主编的说法不无道理，市面上有很多写得比较隐晦的小说，读者在网络上乐此不疲地讨论小说里各个人物的现实原型，并深入挖掘这些原型的各种资料，对于小说所表达的意旨和主题，关心的人反而不多。
“我说，如果读者将小说人物误认为是现实中的明星，不就侵犯了隐私权。孟主编笑着说，就要让大家认为小说的主人公就是那位明星，如果真被人告了也不怕，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炒作一番。
“孟主编的说法我不能全部接受，可如果这部小说就这样出版的话，市场反响冷淡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
“我按照孟主编的意见，调整了小说的人物角色。主人公变成当前国内备受关注的明星。书中加入大量关于明星成长经历的描写，其余的部分则原封不动。小说《斑鸠》出版了，果然如孟主编所猜测的那样，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读者在互联网狂热地讨论着小说。主人公就是当红明星，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小说里的其他人物，对应现实中的哪些人，小说里的事又有哪些是真实的，这些都是热议的焦点。《斑鸠》的销量是《愚人节杀人事件》的整整三倍，这是我始料不及的。更令我想不到的是，书中那毫无新意的杀人诡计以及囿于俗套的犯罪动机，竟少有人诟病。
“我的知名度进一步提高，并接到了许多电视台和杂志的采访邀约。
“这就是我想写的推理小说吗？新书签售会结束后，我隔着明亮的玻璃，凝视橱窗里齐齐整整的一排书，不住地问自己。
“胃里腾起突如其来的恶心感，正如之前我看到自己开发的那些软件一样。”
一定是恐惧主宰了其他情感，因为他根本无法适应现实世界。事实上，屈淳智也觉得外头的世界正渐渐疏远，也许自己记忆深处里榕树和山峰的印象已经完全被扭曲了。
何慕雪蜷缩在屈淳智的臂弯里，双目紧闭，红润的嘴唇微微撅起，均匀的气息轻拂着他脸庞。屈淳智隐隐闻到淡淡的清香，体内不由得升起一股躁动，呼吸也变得急促。墙上的光斑勾勒出何慕雪娟秀脸庞的轮廓。
屈淳智将何慕雪的头轻轻挪开，慢慢走近房门。他想转动反锁的旋钮，但旋钮仿佛被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
何慕雪点点头。
“我并不是一开始就从事推理小说创作的。我在大学里学的是计算机软件开发，毕业后进了一家IT公司。这家公司以开发管理信息系统为主要业务，服务对象大多是行政管理单位。公司的规模不小，论实力和资质在国内都能排进前五十名。这样的公司自然不错，而且我也喜欢写程序，每当带领团队完成了一套新的软件，一种自我实现的满足感油然而生，项目开发阶段的加班加点，甚至通宵攻关所带来的疲惫感也一扫而光。就这样，我在公司干了八年，直到有一天，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碰到了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峰。
“不要过来。”何慕雪猛地抽搐了一下。
“不用怕，慕雪，我在这儿。”他轻轻拍着何慕雪的肩膀，突如其来的躁动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墙上的幻影变成了一张阴森森的骷髅面具。
“我们公司曾开发过针对峰所在单位的系统，我恰巧是项目负责人。
“峰说，你指的是办公自动化系统吧？当然有哇，可是与实际业务脱钩得太严重，很多流程根本走不通。他说，虽然名义上有系统，可实际百分八十的业务还是得手工来做。
他突地感到一阵诡异的气息向自己扑来。
那股气息来自铁门的彼端。
“怎么了，做噩梦啦？”何慕雪也醒了。
痉挛扭曲的脸上，两只吊得高高的眼睛正瞪着自己，歪斜的嘴角冒出白沫，宛如一头濒死的鱼……
屈淳智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喘着气。
一束熹微的亮光，从门上的小孔投射在墙面上，经过钢板的反射，幻化成怪异的图形，仿佛盘根错节的老榕树，下一秒似又变作奇绝兀立的山峰。
屈淳智的脑海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有个人，生下来就被关在这里，从未出去过。当有一天，他来到外面的世界，看到一棵树或一座山时会怎么样。
屈淳智搂紧何慕雪……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一阵微弱的声响。
阅读诡案七录最新章节 请关注舞文小说网(www.wushuzw.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