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氰化钾是推理小说中用得最多的毒药,可从来没有一部小说真实而完整地描写过服用氰化钾后的感受。” WWw.5Wx.ORG
曹旭身子晃了晃,双眼透出的异样光芒凝结在玻璃镜片,“你想用氰化钾来……”
“没错。”我看着曹旭,点了点头。我过于冷静而认真的神情,让他挺直了背。
一天下午,我来到仓库,从包里拿出一些瓶子和注射器搁在桌上。
“你说得对,”我摸了摸冰凉的针筒,“所以我们需要新的合同。”
我从包里取出几页纸递给曹旭,“我的下一部小说里将会用到氰化钾,这部小说的版税加上全部影视改编费你抽一半。”
曹旭的喉结猛地滑动了一下。他目前的工资已经远远超出一般的白领,但这个利润分成的方式对他而言,仍然是巨大的诱惑。如果按照上一部小说的情况来看,这至少相当于他十五年工资的总和,足以让他在市中心任何地段购买房子。
三天后,氰化钾实验开始了。
仓库是一个约三十平米的空间,一道生锈的铁门隔出了一大一小两个房间,我把实验所需的药物和器械放在小推车,走进后面的房间,让曹旭坐在椅子上。
“解毒针剂都准备好了,为保险起见,我多准备了一支。”我指着推车上的三支注射器,向曹旭说明。
我掏出一个秒表,“等下我会给你注射两百毫克的氰化钾,然后开始计时。一分钟后,我会为你注射解毒剂。按毒剂的剂量计算,氰化钾的致死时间至少是两分钟,所以不会有什么问题。你的任务就是记住中毒时的全部感受,比如胃部、大脑以及肢体的反应。”
曹旭深深吸了一口气,挽起右边的袖子。
“来吧。”
我拿起最左侧的针筒,一手抓住曹旭的手臂。手臂上青紫色的血管微微突起,血管的鼓动透过皮肤传递到我的指尖,与此同时,我体内的血液也正急速涌动,来自不同躯体的两股脉动交织在一起,彼此已经无法分清。
我确认血管位置后,抬头看了曹旭一眼,他冲我点了点头。一滴汗珠正从他的前额顺着鼻梁滑落,我的后背也开始变得湿润粘稠。我一咬牙,将针尖扎入血管,慢慢推动注射器。当我拔出针头后,浑身如虚脱一般。曹旭一手按住针眼,缓缓闭上双眼。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们谁也没说话。
秒表的计时刚到一分钟,曹旭突然张开双眼,全身不停颤抖。
开始反应了。我抓起解毒剂,再次握住曹旭的手臂。他抖动得越来越厉害,我根本无法注射。
“别乱动……”
曹旭的手臂依旧猛烈晃动着,如同正遭受强烈的电击。我一把将他搡倒在地,拼命按住他的手臂。曹旭扭动着,挣扎着,似乎想极力摆脱。我只好用身体死死压住他,摁着他的手臂,将颤抖的针尖对准血管的位置,用力扎下去。
随着解毒剂缓缓送入体内,曹旭的挣扎渐渐停下。我拔出针头,呼出一大口气,额头、后背、前胸沾满汗水。
“曹旭,你感觉怎么样?”我摇晃他的身体。
曹旭就像睡着了,我探探他的鼻息,他的呼吸非常微弱。这与我之前从书上了解到的解毒后的反应不太一样。我的目光落在另一把解毒针剂上。
我抓起针筒,又给曹旭打了一针。他仍旧没有反应,仿佛陷入永无止境的昏睡。
打急救电话吧。我摸了摸裤兜里的手机。
不行!如果让人知道我在活人身上试验毒药,这辈子岂不是毁了?
伸进裤兜的手缩了回来。
曹旭突然睁开双眼,身子猛地抖动了一下,继而翻过身,定定地瞪着我。我双腿一瘫,跌坐在地。他双目浑浊,就像贴了一层肮脏的塑料薄膜,脸上的肌肉虬成一团,嘴里断断续续地喷出灰白色的痰涎,喉咙里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嘟囔声,像极了一只蛤蟆趴在水管里发出的叫声。曹旭趴在地上,慢慢朝我爬来,一只僵硬的手伸得老远,脖子梗得直直的,仿佛伸长了脖子的老龟。我双手拄在地上,向后直退,想大声喊叫,可喉咙似被什么东西堵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曹旭嘴角的白沫沾在地上,拖出一道黏糊糊的痕迹。我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跑出房间,用力关上门。没过多久,门后传来敲打声。我用脊背紧紧顶住门,不停喘着气。
敲门声渐渐微弱,终于停了。我背靠着门,慢慢滑坐到地上,嘴里发出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声音,泪水从眼眶喷涌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不知道自己究竟哭喊了多久,再次回过神时,我听见远处传来汽车轮胎轧过路面的声音。我走到洗手池,将冷水泼在脸上,混沌的大脑逐渐恢复思考能力。
必须尽快处理曹旭的尸体才行。
把尸体载回他的宿舍,这样就和自己毫无干系了。不行,警察一定能从尸体找出任何蛛丝马迹,进而找到我,况且路上也没法保证不被人撞见。
埋到地下?也不行。尸体的分解过程非常缓慢,而且地表上挖坑的痕迹太明显,受过训练的警犬能直接嗅出深埋在地底下尸体的气味。
沉进水底?只能如此了。鱼群会吃掉尸身上的肉,其余的部分则由水中的微生物菌群分解。从仓库所在位置出发,沿着一条土路,向东约二十公里就有一个大湖。夜间土路上的车流及行人都很稀少,不易被发现。
我看看表,距离日落还有六个小时。在这之前,要把所有准备工作做完。首先要处理尸体。仓库里有几个大黑色塑料袋,原本是模拟杀人犯弃尸用的,大小足够容纳曹旭的尸体。我抓起塑料袋,缓缓推开那道铁门。曹旭的尸体正堵在门后,我加重手上的力道把门推开。曹旭仰卧在地,眼睛木然地瞪着天花板。我心头一紧,别过脸,拿塑料袋将他裹住。
接下来必须清理现场。我把瓶子里没用完的氰化钾全部倒入水槽冲走,将所有注射器装进垃圾袋,打算等晚上处理尸体时一并将其丢弃。然后我用拖把抹去曹旭留在地上的唾沫。我坐到椅子上,掏出一支烟点燃。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夜幕降临了。我开来的奥迪就停在外面,车子的后备箱空间很大,用来运送尸体不成问题。
不行。尸体上还有我的指纹,万一尸体被人发现,警察或许能从尸体上采集到我的指纹。泡在水里的尸体能否采集到指纹,这我不清楚。为求保险,还是得将它们清除。我戴上塑胶手套,用湿抹布仔细擦拭尸体身上和衣物的每个地方。每一处我都反反复复擦了十遍以上,然后扔掉抹布,用手狠狠地按住太阳穴,那里传来的突突声令我的脑袋仿佛要裂开一般。
曹旭鞋底的痕迹也要清理。有经验的刑警能根据鞋底沾着的泥土,判断死者生前去过的地方。仓库前这条土路上的泥土挺特别,也许其它地方并没有相同类型的土壤。我把鞋子从曹旭脚上扒下来,在水龙头下对着鞋底冲洗了一遍又一遍,直至鞋底一丁点儿污垢也不剩才将鞋子套回去。
才刚坐下,我又想到一处疏漏——曹旭在这里留下了大量的指纹。我又拿起抹布,开始擦拭所有曹旭可能触碰的地方——桌子、椅子、柜子、铁门、地板……
我瞥到仓库一角的墙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剪报,那些都是曹旭收集的各国近年来的犯罪报道,平日他经常与我探讨其中可用于创作的素材。我撕下所有的报纸,用打火机烧成灰烬。我的目光又飘到挂在另一面墙壁上的画框,那是曹旭买的一幅油画,内容的是福尔摩斯小说中的《巴斯克维尔猎犬》。曹旭说过,那幅画能够让他不断产生灵感。
放屁,看油画能产生什么灵感!
我用斧头将画劈成碎块。
我全身被汗浸透,脖子和背上的肌肉僵硬得几乎无法弯曲。现在我才明白,和推理小说中描写得完全不同,处理尸体过程实际上极其复杂。我扔掉抹布,脱去手套,瘫坐在椅子上。
如闪电一般,一个念头闪现在脑海中——也许有人知道曹旭为我工作,到时警察来这里调查,却查不到他的指纹,那岂非极不合理。我的手颤抖着,脑袋里的痛感愈发强烈。我转过头看着躺在塑料袋里的曹旭,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正在笑。
你不是著名推理小说家吗,怎么连处理尸体的事也做不好。
你竟然还自称是长于诡计的推理大师……
够了,我冲到尸体旁边,抄起曹旭坐过的那把椅子,不停地砸向那具已然变得僵硬的尸体。
你为什么要签那份该死的合同?你为什么不阻止我?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曹旭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有椅子砸在尸体上发出的“嘭嘭”声,在渐渐变得幽暗的房间里回荡。
椅子从中间断成两截,我大声哽咽着坐到地上,双手捶打着脑袋。
墙上挂钟的时针不知不觉已经滑到了七点的位置。现在不能再做这些无谓的事情了,得先把尸体处理了再说。我扛起塑料袋裹着的尸体,走出仓库,把尸体放在汽车后备箱,又从仓库拿了一捆尼龙绳,发动汽车,朝湖边驶去。
土路两旁黑魆魆的树影在挡风玻璃上划过,一路上车辆很少,但我不敢开得太快。半小时后,我到达湖边。我选择了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停好车,把尸体搬到一处山崖上,那里距离湖面大概六七米高。我捡了一块大石头,用绳子将尸体连同塑料袋捆牢,另一端绑在石头上,然后将尸体推落山崖。尸体落水时发出了巨大的响声,我看着尸体沉入水下,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尸体没有浮上来,才回到车上发动引擎。
车子才开出去不到一公里,我就后悔了。
我忘了合上曹旭的双眼……
我没有在正规的中介网站上发布招聘广告,而是选择一些推理论坛,对某些狂热的用户发出邀请。我不愿太多人知道自己灵感枯竭的事。
可后来我常常在想,如果当时堂堂正正地招人,或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悲剧了。
我陆续出版了九部长篇小说和十六本中篇小说集,业界反响均不错,尤其是书中的诡计和手法,得到读者和评论家的交口称赞。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研究氰化钾的解毒方法,你放心,我现在的水平一点儿也不会输给专业医师,也绝对不会出现任何差错。我也确认过了,氰化钾中毒的人解毒后,不会残留任何后遗症。”
“不行,这已经超出了合同的范围。”
招人的事并不顺利,很多人对这种私人招聘的形式十分反感,甚至怀疑我是骗子,另外一些人则无法接受我提出的工作要求。随着价码不断攀高,一个叫曹旭的人主动与我联系。在网上简单交谈后,我们约好在咖啡厅见面。
曹旭是个瘦小的年轻人,理着平头,戴一副圆框眼镜,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不过他对工作环境不甚满意,正打算跳槽。我同曹旭谈了自己的想法,他说自己从小对侦探文学十分着迷,有信心能胜任这份工作。我们商定工作内容、工作方式及待遇等细节后,双方签署了一份协议。在协议的保密条款里,我郑重声明,不得以任何形式将工作内容及合作对象的信息,泄露给任何组织或个人。曹旭同意了。
“如果你同意,就在合同上签字吧。”
曹旭拿着合同的双手不停颤抖着。
成功并未令我满足,内心深处一个念头不时萌动着——
我要做一些古往今来的推理作家从未有过的尝试。
曹旭放下手中的钢笔,“要氰化钾做什么?”
“什么东西?”正在写故事大纲的曹旭抬起头,盯着瓶子里的白色粉末问我。
“氰化钾。”我说,“只能弄这么一点儿,这玩意儿不太好搞。”
纵然《斑鸠》取得成功,但同样的噱头不能一用再用。互联网时代最忌讳的就是炒冷饭。我再度陷入创作灵感枯竭的焦虑中。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一则关于美国推理小说家卡尔迪克森的轶事,里面讲到卡尔经常对自己小说中所采用的诡计进行试验,以确认其可行性。
一个念头突然闪现在脑海里:我可以组建一个团队,研究小说的创意和诡计。
我在市郊租了一处废弃的小仓库,作为实验室。每天我和曹旭待在仓库,构思密室手法、不在场诡计,也一起讨论故事大纲和情节设定。曹旭挺有主见,他会对情节中不合理之处提出质疑,也会指出哪些人物形象不够鲜明生动。至于手法和诡计,则必须经过严密的实验验证后,才会用到小说中。
这种方式效果斐然,与曹旭讨论的过程中,常令我灵光闪现。在激烈的论辩中,我的大脑宛如七千二百转的硬盘一样,高速地转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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